11.24.2019

秋水伊人


11.23.2019

葉舞翩翩


9.05.2019

我的父親母親



       假如沒有這一幀發黃了的黑白老照片,我是無法想像父親和母親原來曾經有這樣親愛的關係。

        那時候,我還沒來到這世上。

        父親是家中幼子,戰後,家裡窮,勤上夜校,考上銀行當見習生,算是個白領,晚上再讀英專,可近三十歲了,因沉默內向,還沒成家。

        母親是家中長女,自幼父母離異,戰後,由於勤奮堅毅,在紗廠從養成工給提拔了當管工,為了逃避外婆的長期苦待苛索,一直渴望早日離家。

      相同的是,他們都自小沒有爹。並且分別於香港淪陷時在灣仔舊區渡過他們的童年,像許多同時代的人,都吃盡戰爭中惶恐與飢餓的苦頭。

       姑姐與母親少女時期曾在工廠共事,欣賞這年輕女孩的刻苦能幹,一天,把父親和母親同約往戲院看電影,然後把他們丟在戲院裡共處。這是母親在我小時候告訴我的故事。

       父親認為這女子聰明賢慧,落落大方,可以共渡今生。母親認為這男人跟她在工廠慣見的藍領不一樣,指望將來出路有寄。

       可是,這些憧憬隨著婚後四個小孩接踵而來而漸漸幻滅了。

       父親入不敷支。沒法進修,剛露曙光的生活前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來。肩膀開始沉重。

       母親帶著小孩,不能工作。沒有飽歷父母關愛的她,並未嚐過受到呵護的經驗。離開了教她受創的家,卻亦無法在經濟與妯娌之間的壓力中建立引以為傲的母親新角色。生活與人際比之前更艱難: 缺乏經濟,亦失去昔日的自主。很快地,母親對處處都是壓力的家庭生活恨悔不已,情緒起伏,倔強更甚,父又不擅應對,兩人發覺對彼此的期望錯落了。

        沒多久,家庭開始成為父親母親的對峙戰場。家裡沒隔幾個月便得靠典當借貸度日。為顧全父親面子,通常負責走進押店的是她,典當的都是嫁妝中薄有的金飾。母親述說時,仍覺委屈。

        父親越發沉默。母親越發倔強。他們選擇了以鬥爭和冷戰來面對婚姻的失望。

        陷於苦惱中的父親母親開始以身教言教向尚年幼的孩子展示人生的痛苦,生命是一個詛咒,沒一件事值得慶祝,沒一個人值得我們崇敬,沒一個日子需要紀念,沒一種生活可供嚮往。有好些年,除了農曆年外,沒有任何家庭活動,某段時空的生活失去了共同回憶。

        生活中充滿傷心掙扎。父親母親彼此以鄙視來掩蓋對婚姻的失望,他們不住懊悔,互相怨懟,然後在孩子身上不斷找出令他們不快樂的原因,將他們對生命的憎恨,投射在弱小孩子的身心,然而,在稍為平靜的日子裡,他們稀有平靜的面容,成為我生活中的唯一渴求。

        父親恆常在放工後在常找單身的叔叔喝悶酒,勉在家因惹母親突如其來的惱怒。無論寒暑,我常在睡前在家中騎樓尋找父親的身影,見到他穿著拖鞋在屋子下面的昏暗路上,把手背在後面,來回踽踽獨步,寒冬深宵中亦如。我又看到他並以本也拮据的經濟封鎖抵制因反擊而輕蔑數落他的妻子。母親不斷自我伸張,情緒波動,常言輕生,一邊流淚,卻一邊通宵達旦拚勁趕製各式家庭手工,以爭取經濟獨立。

        在孩子們的眼裡,這已是永恆的家居風景。大家在半露天的小騎樓中,按著母親安排的流水作業線,默默地圍攏在母親衣車旁,在札札的腳踏衣車聲中乖乖的一針一線縫製各式各類的手工。在這光景中,母親最為平靜。

        父母親不能好好說話的光景一晃眼已是十多年。直至我們長大還是那樣子。每一個假日,父親和母親各自逃離家庭,把四個開始長大的孩子都留在家裡自己過日子。整個中學,我們除了上學,便是呆在狹小的家裡,靠著收音機陪伴長大,而我,還幸可以走進書本的世外桃源。

        直至我們相繼完成基本的學業,家庭經濟壓力稍減,我們又上了公屋,父母親稍現寬容,只是多年來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動輒硬言硬語的風格未可揮去。

       直到不久後的一個農曆新年後期,父親開始咳嗽得很厲害,並給我看到他胸口上有塊長成三角形突出的奇怪腫塊。後來,醫生建議他入院檢查。

       有一天晚上,母親自醫院探望父親回來,輕聲地只說了一句:「你爸患了癌。」

       原來那是由先前的肝炎誘發的肝癌,醫生說父親只能再活三個月。那時候,患癌還不是常有的事。

       自此,母親便留在南朗醫院每天服侍父親,甚至徹夜陪伴他經歷一連串的電療,化療。

       父親開始衰弱不堪,一天我前往探望時,小解時還得要我幫助,他十分困窘。之後,他對我一字一頓地說:「好好地找一個人結婚吧。」。我沉默。

       那時我初出茅廬,還不懂嚮往他所說的。

       沒過兩天,黃昏時母親自醫院回來找點東西帶過去,凝重地對我說:「你爸今天對我說『過了這些年,還是你對我最好。』」

        通常母親若沒再多說,那就代表她已釋懷了。

       同一個星期的周日黃昏,父親在我們的目送下一步一步地離去。那年他五十三歲。

       接著好長的一段日子裡,剛出來工作的我,每天回家,只見母親近乎癱瘓地陷入廳中的扶手椅裡,滿面通紅,歇斯底里地抽泣。

      母親每天什麼都沒做,只是一心一意地哀悼著父親,直至大半年之後,才慢慢平復下來。

      父親的一句:「還是你對我最好!」印證了這幀黑白老照的最初盟誓,最終都能在生命消逝前得以體現。

       雖然父母那二十多年原可相愛的光陰,盡都在兩人的爭戰中白白流走,在我的人生某段歲月中亦不無失落,只是日子漸遠,往事如烟,日暮歸途,往事像那褪色的黑白舊照,如今溫柔安靜地佇立在我家的書架上,一切感覺,都停留在那照片拍攝的一刻。

       但願我們彼此都不虛擲那原來可以相愛的日子。

 後記:
 今天母親亦已離開了我們,我彷彿仍聽到雙親對生命無奈歎息的餘音,窗外雨絲正密, 窗外對出山林中的一所 中學,卻傳來一陣陣高昂的學生口號.......,亂世,原來從沒離開人間。




4.03.2019

圓滿的道別



      一個暮春的凌晨,兒科病房中為危重病童而設的獨立套間,昏黃的床頭燈光籠罩著一片急重的喘氣聲,床上躺著氣喘得死去活來的垂危小女孩,床邊佇立著憂傷的父母,還有俯視著孩子的年青神父高黑衣身影。

小女孩劇喘了一整晚,呼吸越發短促,滿臉脹紅滾燙,半個小時前,一度回不過氣來,曵然中止了呼吸。
   
     [圓圓。],神父俯首輕聲叫喚,一邊輕握著女孩因抽搐而驚惶揮動著的小手,這即將滾下生命邊崖的孩子,給危病折騰得腫脹的圓臉應聲轉向了神父,女孩因驚惶而含淌著豆大淚珠的眼睛,放出亮光,一下子便從劇烈的氣喘中定過神來,神父的聲音強烈地觸動了她,他握著女孩軟癱的手腕,繼續呼喚她的名字,圓圓本來只能看到光影的眼睛,凝視著神父的臉,似乎認出這把柔和特別的聲音,是她的拯救。

    一直咇咇作響的維生指標顯示屏,本來一直高企在160多下的心跳數字,正奇異地有節有序的下降,小女孩風暴似的急喘,放緩下來,心跳回到90多了,連日來無時無刻令人驚心動魄的氣喘,經神父充滿了奇異力量的溫柔呼喚和相握的手,得到了紓緩,讓人想起耶穌叫止驚濤駭浪一樣。

    漸漸放鬆的呼吸,讓小女孩開始有氣力聚焦仰望正俯看她的一張秀逸臉龐,凝聚在她眼角的淚珠,慢慢地淌下,像蒙受了安慰。

    憂傷的父母和我這位代母,分立在孩子床前的兩側,目睹這奇妙的一幕,多天來因愛莫能助而高懸的心,得到了緩解。

    神父為圓圓不徐不疾,莊嚴卻又情切地誦念施洗的經文,並為她行灑水禮,慣常愛聽祈禱及詩歌的圓圓,目光一直沒從神父的臉上挪開,發著高燒的紅通通臉蛋,滿臉期待,彷彿天主能讓她明白,這光景,對才十二歲的她何等重要,她的一生,就是為了這一刻。

      畫過十字聖號後,神父微笑對圓圓說,聽說你很喜歡聽Ave Maria(聖母頌),我來給你唱一首特別的版本。神父牽著圓圓的小手,繼續俯身,用拉丁文唱著唱著,圓圓凝視著神父。

    在維生指示屏的輕微的數字跳動聲響中,在神父與圓圓的側影中間,我看到了天主。憂傷的父母止住了眼淚,我也如釋重負。

    圓圓還能輕微看到的右眼,很有意識地望著神父,神父在她的額上傅油,金澄澄的油瓶子打開,一陣清新的松香瞬間在小病房裡散發,嗅覺仍強的圓圓,眼睛突綻光采,這香氣把她昏沉的小靈魂喚醒了,神父柔聲誦念經文,圓圓平靜地聆聽,她小時候因患腦癱而致視障、癱瘓與不能言語,卻懂善用聽覺與心靈去感知世界,而神父因有聖神同工,毫無隔閡地開啟了這特殊孩子的心靈。   

   最後,神父對圓圓說:[你現在是天主的女兒,你叫Maria, 這是天主與你相認的名字。]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圓圓就是最喜歡聽舒伯特的AveMaria及聖母經,打從第一次給她聆聽開始,她軟軟的小手便出奇地有力量舉起來回應如今神父給她聖名Maria,不正是天主的上好安排嗎?

     伴送神父到醫院停車場途中,在清冷的街燈下,我問神父可曾為沒有言語表達的重障小孩施洗或臨終傅油,神父微笑著說:[沒有。] ,我十分驚訝,一個從沒有機會接觸過重障孩子的神父,在一個被人遺忘的小生命身上,行了這麼神聖的一件事,讓平常人看來是白走一場的脆弱生命,得到最重要的返回天家印記,讓地上特別方式的勞苦,最終沒有白白承受。

    毫無倦態的神父鑽進黑色的車子,慢慢地駛進暗夜裡我知道,數小時後,他又要在教堂主持清晨的彌撒。


    四天後的早晨,圓圓終於在我們的陪伴下離開,我們一直在她的耳邊鼓勵與唱詩,告訴她將何往,我們快可重聚,圓圓漸漸蒼白的臉很平靜,每聽到我們唸及一個又一個已先她[返家]的孩子的名字,便以口吸氣一次,並且張開了眼睛看了一下,好像在作出回應;不一會,她安然離去,息了她在地上獨特的勞苦。我握著她漸涼的小手,不捨之中,內心沉靜如躺在緩流的溪水中。

   [世人工作攢錢,無非是為了生活。圓圓亦是以極其有限的能力,以維持她的生命,每天盡力呼吸奮鬥,努力學習,相比其他人的生命,圓圓教許多普通人更值得我們欽佩。],在圓圓的安息彌撒上,神父扼要地說了一番話。

   [生命不靠形體上的一切,而在乎有否堅毅、勤奮與善用生命。地上並非永久的家鄉,無論任何形體,生命那怕短暫,重要是充充份份的活出來,盡了一生的責任。]

 [圓圓看來艱辛的生命,實與世人的勞苦無異,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她心靈誠實地生活,相比世人所爭逐的,圓圓的精神,卻可永存。]

      我感觸地望著圓圓的小棺木,神父能夠說出如此獨到的一番話,可見他看人不看皮相,沒長篇大論,沒慷慨陳詞,卻字字鏗鏘,安慰了尚存於世上虛空的我們。

       墳場的小教堂裡,圍坐在圓圓靈柩兩旁的父母及曾與她一起生活過的人們,都驚訝這位與圓圓只有一面之緣的年青神父,竟能一語道破隱藏在受障生命裡的奧秘。


    望著躺在小木箱子裡的圓圓,我無限欽佩,她雖曾歷盡肉體的長期折騰,肢障讓她在無助中徹底安靜下來,智障限制了她領受這越來越複雜的世界,但從沒法奪走她領受情感的能力,且越發有情,她從不鬧性子,自憐與自卑從沒她的份,常常溫柔微笑,她甚麼也不需要,只是安靜地以自己的本相盼候與別人相遇而已,生命中最寶貴,最核心的東西,她豐豐沛沛地得著了。

    是的,我們並不完全,都是破碎的人,圓圓來過世上一場,我曾與她以本相相遇,彼此塑造,都起了轉化。

       當穿著月白色祭披的神父領著圓圓的棺木緩緩步出小教堂的時候,我跟在後面,往火葬場的路上,心中安然,我彷彿看見,神父正把圓圓那多天來因插喉而滿佈著瘀痕的小手,一步一步的往前領去,交給前來相迎的天使。

3.27.2019

上墳記

      陰晴不定的早上,空山寂寂,我立在一壁白色的骨灰龕前,整理著帶來的花束,微灼的陽光驟歛,拂起一陣怡人的涼風,墓園裡疏落的樹叢間,忽地響起幾陣嘹亮的鴉叫,向遍山沉默的墓群,揭示著這是個仍有生命氣息的世界。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忽然趨近,轉角處走出一個基層打扮的中年男人,打從我身邊經過,好像不經意地輕聲問了一句:[ 需要為碑字補漆嗎?],我還未及仔細察看那給花束擋著視線的龕碑,想也不想便說:[噢,不用了,這碑還新,有需要會找你,謝謝。]。那男人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我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樣子,卻發現碑上真的有一兩個字掉了部份筆劃上的黑漆,連忙趕上前尋找那人,但人影已杳,有點悵然。

      想起小時候跟父母到雜亂無章的墳地掃墓,總有些衣衫襤褸的人跟在後面,有些會用一塊隨意檢來的小石塊,把一張紅紙壓在墳頂表示吉利,有些拿著毛筆和小罐油漆說可幫忙補字,希望討個零錢,在那些社會均貧的日子,同樣是窮家的人們通常都會很厭煩地把他們像蒼蠅般揮走,這些只圖討一角幾毫的人們,在墳間徘徊片刻,直到確認無望,才轉向其他掃墓者。

    我有點後悔,原來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拒絕了這些人,看著缺了好些筆劃的碑字,有點遺憾,也對剛才婉拒那瞬間消失的人感到歉意,幸好碑上小女孩黑白照片中的柔和笑靨,讓我心中泛起了一陣溫柔的牽動。

       從山上高處拾級而下,打算轉向另一處安頓了父親近四十年的墓園,清明未至,山上偶爾才遠遠瞧到一兩個掃墓者,依著山間連綿無際的灰色調子的墳階小路走,忽然有點不能確定是否能通往出口,卻見一個穿上工作手袖與手套的大嬸在整理路旁的水桶,便向她問路,她很友善地詳細指點,謝過她後,想起在這片寂靜人渺,只有漫山墓碑相伴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願意。我便對嬸嬸說:[墳場裡有你這樣努力工作的人真好。雖然未必有人知道,但天主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誰知話題打開,嬸嬸便傾吐了好些委屈,她說:[人人家中總有先人,將心比己,我很想把這裡打理得乾乾淨淨。你看,這列石級上每隔好些位置,我都推來了一些大水桶,盛滿乾淨水,讓人們在掃墓之後可以洗手。],我讚賞嬸嬸自發安排真有心,嬸嬸卻接著訴苦:[ 可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想,有些司機會駕車上山,用這兒的水洗車,這還不算,他們把髒兮兮的洗車布浸在大水桶中搓洗,好端端給人洗手的乾淨水,一下子給他們弄得黑稠稠的,再也不能給人家洗手了。],大嬸開始激動起來:[我勸告他們,這些都是為尊敬先人的掃鞋墓人們而安排的清水,你們可否只用水杓舀用,避免把水弄髒。],站在大太陽復現下的大嬸續說:[你可知道他們怎樣對我?],她頓了頓:[ 他們竟用十分難聽的粗口罵我,有時看到我坐在墳場的石級上吃午飯,便出言耻笑我活該如此....],說到這裡,大嬸的眼眶紅了一大圈,我方才清楚看到她經長期日曬下滿臉深刻的皺紋。

        我當下想像,為了生計,在寂靜的墓園中,孤身一人與先人為伍,日曬雨淋地工作,連吃飯也對著墓碑的大嬸,默默盡忠,沒人聞問;向那些不速之客據理力勸,被辱卻無人可訴。我勸勉她:[不管有信仰與否,人在做,天主在看;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對,也不畏單獨面對不合理的人,祂必俯察。],嬸嬸稱謝,她仍氣在心頭,但話音漸軟,用手擦掉眼淚,看來稍感抒懷。

     走上另一山頭掃墓後,在撒灰墓園裡,看見一個在澆花的外判女工,正在禮貌地勸喻一個掃墓的男人不要在草地上插燃香燭,男人置若罔聞,女工無奈地遙看著他,之後我跟她聊數句,她說:[唉,剛才他還罵我呢,不知何故,越來越多不守規卻又暴躁的人,專向我們發脾氣,我得帶同母親一起返工才行。],我對最後一句話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她笑道:[人們常常問候我的娘親,你說我是否非帶同母親開工不可?],大家相視苦笑。她續說:[ 墳場裡最令人不開心的不是先人,而是活人。]。我為之莞爾。

     準備離開時,看見附近有一位中年女人正在細心拭抹著只簡單地寫著[愛女(名字)]的新立撒灰碑,然後依依地站在那兒凝視著那女孩的名字,看來是她的母親。我真希望剛才與外判女工的談話並沒有打擾到她。

    我立在一大片綠茵前,草根有一行白灰隱約向前延伸,一隻帶著美麗白色眼紋的黑鳳蝶在繽紛的花堆中雀躍繞飛,陽光璀璨,不遠處開始傳來火葬儀式中的嗩吶吹打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