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2016

野渡


  
  年幼時,海邊嬉水,遙望汪洋,以為落日餘暉的地平線已是世界的盡頭。

    年少時,悉地平線以外尚有更浩瀚的世界,碧波暢泳,夢想有天可遨遊至地極。

    年青時,胸懷世界版圖,憧憬有天要遠走天涯海角。

     於是,有好一段日子,一個人走到很遠很遠,心有多高,海有多闊,地有多遠, 便要一一歷遍。
   
     卻有這樣的一個秋天清晨,我憑著十年前走過一遍的印象,繞著烏蛟騰的莽莽深林、河涌與海岸走了一大圈,改變了我一生只圖遠的心思。


  那天,晨光微明,天際雲薄,預示天氣將好,稍覽地圖後, 決定率性地走一整天。

    車子沿著淡水湖邊迂迥疾走,秋日晨光曦微,湖邊曲折處,晨霧氤氳, 山水迷離,忽有水禽低掠水面,那光景真不像人間,不禁回頭追視;進山前先迎來這一片光明景象,心中湧流著感謝。

    進村的公車,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乘客,下車時,老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跟他愉快地道別。

     挨著排列有序、新舊交雜、 寂靜人稀的村莊邊沿走進山中,晨霧籠罩著鄉村,村前恰有一抹陽光斜照,廢田上草色青新,淌滿露水。 路上碰到老叟一二,跟他們說聲早, 他們回我這清晨的訪客以略帶奇異的目光。

     登山步道迂迴,節節緩升,並不難走,迅即察覺此非以前走過的路。但鳥聲柔和相隨,山野便見親切,心中坦然。走了一段,忽有一獨行西人越前而過,除此之外, 一路都只我獨擁這座莽莽深林。

    踏入十一月,這片鮮受人為干擾的次生林仍翠綠如夏,太陽漸次攀升,陽光自樹梢枝隙探照,遠近翠色深淺多重,光線隨著雲影於林間徘徊舞動,枝葉翻飛,腳下碾開的泥土與蟲鳴窸窣和拍。我的心開始隨風嘯鳥語逍遙,沉重的往事漸都如煙。

    穿越漫長的茂林,便抵可遠眺沙頭角海岸的亞媽笏,在那山頂的寬廣處,見越我走前的西人已坐在和煦的陽光裡,如石像般安靜地眺望對海。在廣袤的山野中,各人都可獨擁一片天地。

    我捨不得太早便停留,故意不走熟悉的鹿頸路段,右拐下走較遠、卻從未到過的荔枝窩。在三岔路口幾乎錯過一座已破損的石碑,蹲下細看,方知那是從谷埔至荔枝窩那一帶村民於民國二年集資所建的步道,讀畢此碑,走在這一列由大小石塊鋪砌的惇樸古道,感到如獲庇蔭。

    一路下山, 時而是密鋪的方塊石徑, 時而是泥路,時而是直條鋪列的石徑,金風送爽, 走來十分暢順,背包在後面左右搖幌如鐘擺,大自然中,無論有形無形,原來都有聲音,只因我的咀唇早已靜止,才可聽見;心中雀躍,只管一直走下去,世上已無思慮。

      往下走了良久,道旁開始出現好些破屋與骨龕,便意會快扺村子了,忽見一持雙筒望遠鏡的年青人,在道旁舉鏡向樹林觀察,我向他確定入村的位置,他帶我走了一段,告知正在進行那村子保育的觀察工作。在這寂靜的鄉郊遇上當生態工作的年青人,知道荔枝窩復耕了,心裡歡喜。
      走進村門,數條原伏在禾堂曬太陽的黑、黃唐狗警覺地站了起來,朝我叫吠,邊迎上來,我試著狀若無事直走,牠們送了我一程便止步了。走到一處陰涼的樹林盡處,見立有一題為[暖窩]的牌坊,眼前忽然大亮,壯麗遼闊,煙波渺渺的海色湧現眼前,右邊一大片密密稠稠的紅樹林濕地延綿至遠山腳下,海面給陽光照得亮白的水氣幾教人睜不開眼,我走到伸進海中的小碼頭上,環看三百六十度,都看不到一個人影,這片景色似乎給我預留了一個空間,安靜細賞。
    
     沿著荔枝窩外圍走,迎來的是長長一列盤根錯節如雕塑的古樹林步道,闊大堅厚的板根如同老村民久歷勞動的手,磨娑著這片將被遺忘的土地,忠誠地守護著曾養活許多代人的鄉村,直至村子復活。

      沿著遼闊的濕地邊沿及河溪走,臨到那寬廣的三椏村荒田中央,如置身青蔥的海洋,中央是一個十字路,看到靠海那邊有到碼頭的指示,那兒便是印洲塘,道旁正立著一株老樹,直覺有佳美之地在前面等候,轉出往碼頭的小徑,赫見一個出塵寧靜之境,如同每一個新界臨海的村落,這小海灣正中也有一個延伸至海中的小碼頭,海面平靜如湖,水波不興,色亮柔綠,群山倒照,静止如鏡,遠觀已感著迷,頓覺已尋得此行的目的地。

     小海灣三面環山,右邊是一列蜿蜒起伏的山丘,左邊山坡卻是原居民骨龕所在地,遠處有層層小島守護,在這寧靜的印洲塘一隅,山巒與海都綠成一片,深淺相印,另一邊骨龕排列疏密有序,依山臨海,如同村落倒照入鏡,上有蔚藍天色,下有澄明碧海,滿目柔和明亮,予人出奇的平安, 四野只剩我與天地共處,心中在問: 這一切美麗光明物,究竟想對我說些甚麼呢?

     我坐在渡頭接水處的石階歇息,太陽微炙,海風自遠處的水面習習吹來,磨娑著我的髮,海水在足下呢喃,細嚼家製的麵包和帶來的莓子,每一口都甘甜,看著腳下湧來蕩去的圈圈金色水影,思想靜止,靈魂彷彿漸漸沒進水裡去,與潮水同呼同吸。此刻生命若已走盡,我願就此離去。

   走了大半天,眼前這一片光明自在,讓我多年奔波的心,全然得到安置。坐在渡頭良久,置身水天一色裡,時間於我已無關閎旨,回望與前瞻也不再重要,雲淡風輕,觀聽自然,內心了無言語思想,似在靜靜地摸索自己與造物久違的關係,我靈安坦, 呼吸漸次延遠接海,如身旁那靠泊的野渡,隨意漂盪,與天地相依。

   原來生命際此,不再遠航,野渡無人,也別有一番靜好的光景。那天登山臨水,渡頭默坐,將我與大自然重新連繫起來,始覺世界無分遠近,心中寬廣處,自有天地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