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2016

方寸自有天地闊


    大自然這本老揭不完的圖冊,每一頁都耐人尋味,都要我們再三掩卷思考,每一方寸,上天下地,無論有形無形,都生機處處;若我們來去匆匆,與之老死不相往來,又或只是點頭之交,便會錯過裡面無窮的豐富了。

    前身是建於1950年政府實驗農場的西貢蕉坑,1986年由獅子會接收建為自然教育中心,是我以前跟服務對象到過多次之地,高速的城市化,讓人類漸漸失去適應戶外環境與天氣的能力,以前來蕉坑,大都在夏季,老少都會躲進有空調的展覽廳裡看標本或藏品去。蕉坑,在許多到過此地的人來說,可能以為只是那像四合院似的數個場館,一堆標本和展板,以及那由聾人主理的[聰鳴茶座]而已。

    然而,真正的自然教育,不是在空調室內中舒適地進行,而是在展館外面的山坡、農地、水池、樹林等多樣化的生境中。那裡沒有標本,卻遍居了俯拾皆是的萬千生靈,隨著四季演替,日換星移,牠們都各以其獨特的神奇生存方式,各按其時作息,都有能力在這片鬱蔥的郊野共存共榮,繁衍有繼。

   
   下雨天,許多人因此避行郊野,要算來到,也躲進戶內,錯過了另有一番熱閙豐富的雨中大自然;走過草地、丘陵、靜水、泥沼、農地,許多我們平日看來理所當然,不假思索的事物,卻都內有乾坤。觀察途中曾走過草地,正值有園藝工作者在打草,草長了便得修剪,是理所當然,但導師的一個簡單的問題;[剪草對這兒的生境會有何影響?],引發了一連串從來都沒想過的問題: 草叢中原本住了甚麼? 牠們會吃甚麼? 誰會需要牠們? 草給修短了,這草地的生境有何改變? 我開始想,養草只為美化眼目的人類,豈有想到它原來是無數生命的家園,剪與不剪,如何剪,卻是最顯淺的思考開端。


     走過一大一小的人工水池,一般人可能徘徊賞蓮,可是,光是池邊的生境,已是一堂課了:池邊的植物樹木、泥濘、池水的深淺、沉澱的質素、池心的大小比例、池水流動與否、都影響這方寸中的生態平衡、整個生境,都如拼圖,每一方寸,雖各有洞天,但天地相通,放遠拉闊,原來承載了一條食物鍊,養活了一條倚賴其生存的生態鍊,從初級的消費者,到高級的消費者,小魚大龜,小小的大千世界,卻有其互相平衡的奇妙規律。人類不做甚麼,又或只提供生命繁衍的多樣生境,有時比多做甚麼,多添甚麼,更能造就我們的摯鄰。

     站在全年可有兩造的水稻田邊,討論延伸至人類主要食糧的大量單一種植與生境的關係,忽然聯想,我們社會的日益窄化的經濟,工種選擇日少,以科技取代人手,富了營商者,窮了庶民,不正是人類的寫照嗎?只有連鎖店商場豪宅,沒有墟市小店民宅,不斷建牆,卻失去了戶外的天然;只有財團,沒有個體戶,豈不又是經濟生態上的趕絕嗎?
  
   耿耿於懷的是近距觀察一隻蜘蛛築網期間,不慎在合上雨傘時碰毀了蛛網一角,小蟲兒在雨中苦心營巢多時,忽遇實為人禍的[天災],家園雖不至盡毀,卻足教我想,走進大自然,我們從來都不是主角,而是一切美麗光明物的家園;人,如此渺小,卻如此狂㜜,輕率的一個舉動,便破壞另一個生命的家園,而我們從來不會說一句;[對不起。]  
    雨聲淅瀝,生命不因下雨而停止活動,細心翻開其中一草一葉的底部,常有蟲兒結蛹,又或交配;一蛙一虫,繼續孜孜經營牠們的生計,看到一,便可追尋二、三,甚至更多。到處都有生物的線索,生態的奇異,生命的奧秘,大自然到處都充滿著教人舉一便要反三的耐人尋味。

  生命無分貴賤,卻貴乎生活有所選擇,生物亦然。所有生命,同樣需要多樣化的生境以豐富地繁衍,其實硬將生物分之為所謂低級高級,有用無用,有益有害,可愛可惡,都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定義而已。徜若我們不以人類凌駕於萬物,不擠壓其他生命的生存空間,每個生命便能找到他們生存的位置,各適各式,各就各位,並能在其生存的位置上安穩永續,各自美麗,一起精采。

   

   
   

   



  

   

7.07.2016

忘了我是誰

     身份,一直是我們深信在世上安身立命的依據。

      我們的一生,在不同的生涯階段或多或少都曾擁有不同,或同時多重的角色身份。我們的存在價值,也彷彿與所擁有的身份掛钩。

     兩年多前,一位好朋友因年邁、兼有認知障礙的母親遽然離世,做兒子的雖因長年獨力貼身照顧老人家而身心俱疲,但母親走後, 他卻惘然若失,至今仍深刻感到:[自己生存的價值也好像亦驟然失去。]

      原來,多年衣不解帶的照顧者角色,漸已成為他堅忍生活的動力, 盡孝盡忠的意志體現, [兒子]這名字,已成為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一個唯一身份。

     數年前,一位家庭生活一直幸福美滿的中學女同學患上了抑鬱症,據她說:[兒女長大,雖未全數離巢,但有感自己漸無貢獻,生活目的頓失所依。]。責任,原來也讓我們只習慣聚焦於某種世上的身份。

   
     近年有多位專業同儕已屆退下火線之齡, 有的說從此退出江湖, 不問世事;亦有好些前輩及同輩,不慣沒有工作身份的生活,退休後隨即馬不停蹄,旅行團一個接著一個的報名。 有的熱衷義務工作, 接過不亦樂乎。放下職涯身份, 旋即又穿戴另一些身份,過另一種風塵僕僕的生活。

    曾幾何時,在人生中場,自己都曾為獲委以重任的身份而雀躍,以為對社會可以有一些貢獻,獲得認同,因而看重這些身份的價值。 記得離任前,常有人關心:[有何打算? ],[有何去向?],[你一直熱愛工作,日後會否不慣…]; 工作團體或有些專業社群發出一些身份的邀請,即將離開職涯,不少人曾經以為休涯後,從此會墮入空洞,不需要再派名片的日子,又或者名片上的崗位名銜要褪去,便得要找些角色擔負、填補不可;要算義務工作,也希望位居要職。細想,不無納罕,我們的存在意義,是否需要由某些身份來定義? 身份名份,若非戰衣,又或是厚塗的脂粉,為的又是甚麼?

    
     原來,要面對依附於我們大半生、 無論是生涯所帶來的家庭角色身份,還是職涯所帶來的各種各樣角色頭銜,抑或各類專業或社經地位的榮譽,名銜滿滿的卡片,已如同層層堆疊於我們身上的外衣, 高而又高的華冠, 厚而又厚的美服; 那種重量, 一旦要卸下, 我們竟對那份輕省感到陌生與迷失,亦不熟悉赤裸的自己。

     常翻看盧雲神父(1932-1996)的訪問紀錄,他以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 c1669) 所繪的[浪子回頭]來總結自己的人生,盧雲後期在加拿大出任服務嚴重智障人士的方舟之家的司鐸,從每天貼身服侍不能言語、不能自理、不能行動的重障人士阿當身上,盧雲發現: 從往上爬的學術路上, 向下回轉,走進弱勢社群當中,方才發現自己的[華衣美服]下原來[衣衫襤褸],並重新發現自己在神的國度中的身份。故此,他常稱阿當才是他的老師,是為上主揭示奧秘的使者。

     遠於世界,以及父母定義我們的身份之先,上主已為我們決定了作為祂的兒女的最美好位份。可是,我們在世上營役所得的各式[華衣美服],又或是別人加之於我們身上的名份,漸漸掩蔽了我們的原本屬性。我們越往上爬,就越容易忘掉我們原來的身份。亦忘掉其他人原來的身份,人際間的相處,更多時候是因著彼此身上層層堆疊的身份衣服而扭曲,有道[人走茶涼],正是職場上只認身份不認人的寫實。

     盧雲神父說:[我們若清楚看到自己原是上主兒女的身份,便足可活得有自信, 毋須從地上渴求其他的身份了。]。

     感謝曾經與我一起在山中生活的重障孩子, 這群不少因殘疾而失掉家庭身份,在社會更沒有任何名份的兒童或少年人,正因著他們一無所有, 我卻看到自己裡面的貧窮,也因著他們的純真與直接,曾經破碎的生命得以重整。

     生有時,死有時; 進有時, 退有時。活著,可以呼吸,已是一種身份。但願人生走到這些階段,我們只簡簡單單、歡喜喜地擁抱一個最輕省、 卻又最貴重身份: [主的兒女]。 好好享受, 並以此預備他日與祂見面。

     若欲參考盧雲神父的人生省悟, 可瀏覽以下You Tube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uMq1LNA-DE

7.03.2016

野渡


  
  年幼時,海邊嬉水,遙望汪洋,以為落日餘暉的地平線已是世界的盡頭。

    年少時,悉地平線以外尚有更浩瀚的世界,碧波暢泳,夢想有天可遨遊至地極。

    年青時,胸懷世界版圖,憧憬有天要遠走天涯海角。

     於是,有好一段日子,一個人走到很遠很遠,心有多高,海有多闊,地有多遠, 便要一一歷遍。
   
     卻有這樣的一個秋天清晨,我憑著十年前走過一遍的印象,繞著烏蛟騰的莽莽深林、河涌與海岸走了一大圈,改變了我一生只圖遠的心思。


  那天,晨光微明,天際雲薄,預示天氣將好,稍覽地圖後, 決定率性地走一整天。

    車子沿著淡水湖邊迂迥疾走,秋日晨光曦微,湖邊曲折處,晨霧氤氳, 山水迷離,忽有水禽低掠水面,那光景真不像人間,不禁回頭追視;進山前先迎來這一片光明景象,心中湧流著感謝。

    進村的公車,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乘客,下車時,老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跟他愉快地道別。

     挨著排列有序、新舊交雜、 寂靜人稀的村莊邊沿走進山中,晨霧籠罩著鄉村,村前恰有一抹陽光斜照,廢田上草色青新,淌滿露水。 路上碰到老叟一二,跟他們說聲早, 他們回我這清晨的訪客以略帶奇異的目光。

     登山步道迂迴,節節緩升,並不難走,迅即察覺此非以前走過的路。但鳥聲柔和相隨,山野便見親切,心中坦然。走了一段,忽有一獨行西人越前而過,除此之外, 一路都只我獨擁這座莽莽深林。

    踏入十一月,這片鮮受人為干擾的次生林仍翠綠如夏,太陽漸次攀升,陽光自樹梢枝隙探照,遠近翠色深淺多重,光線隨著雲影於林間徘徊舞動,枝葉翻飛,腳下碾開的泥土與蟲鳴窸窣和拍。我的心開始隨風嘯鳥語逍遙,沉重的往事漸都如煙。

    穿越漫長的茂林,便抵可遠眺沙頭角海岸的亞媽笏,在那山頂的寬廣處,見越我走前的西人已坐在和煦的陽光裡,如石像般安靜地眺望對海。在廣袤的山野中,各人都可獨擁一片天地。

    我捨不得太早便停留,故意不走熟悉的鹿頸路段,右拐下走較遠、卻從未到過的荔枝窩。在三岔路口幾乎錯過一座已破損的石碑,蹲下細看,方知那是從谷埔至荔枝窩那一帶村民於民國二年集資所建的步道,讀畢此碑,走在這一列由大小石塊鋪砌的惇樸古道,感到如獲庇蔭。

    一路下山, 時而是密鋪的方塊石徑, 時而是泥路,時而是直條鋪列的石徑,金風送爽, 走來十分暢順,背包在後面左右搖幌如鐘擺,大自然中,無論有形無形,原來都有聲音,只因我的咀唇早已靜止,才可聽見;心中雀躍,只管一直走下去,世上已無思慮。

      往下走了良久,道旁開始出現好些破屋與骨龕,便意會快扺村子了,忽見一持雙筒望遠鏡的年青人,在道旁舉鏡向樹林觀察,我向他確定入村的位置,他帶我走了一段,告知正在進行那村子保育的觀察工作。在這寂靜的鄉郊遇上當生態工作的年青人,知道荔枝窩復耕了,心裡歡喜。
      走進村門,數條原伏在禾堂曬太陽的黑、黃唐狗警覺地站了起來,朝我叫吠,邊迎上來,我試著狀若無事直走,牠們送了我一程便止步了。走到一處陰涼的樹林盡處,見立有一題為[暖窩]的牌坊,眼前忽然大亮,壯麗遼闊,煙波渺渺的海色湧現眼前,右邊一大片密密稠稠的紅樹林濕地延綿至遠山腳下,海面給陽光照得亮白的水氣幾教人睜不開眼,我走到伸進海中的小碼頭上,環看三百六十度,都看不到一個人影,這片景色似乎給我預留了一個空間,安靜細賞。
    
     沿著荔枝窩外圍走,迎來的是長長一列盤根錯節如雕塑的古樹林步道,闊大堅厚的板根如同老村民久歷勞動的手,磨娑著這片將被遺忘的土地,忠誠地守護著曾養活許多代人的鄉村,直至村子復活。

      沿著遼闊的濕地邊沿及河溪走,臨到那寬廣的三椏村荒田中央,如置身青蔥的海洋,中央是一個十字路,看到靠海那邊有到碼頭的指示,那兒便是印洲塘,道旁正立著一株老樹,直覺有佳美之地在前面等候,轉出往碼頭的小徑,赫見一個出塵寧靜之境,如同每一個新界臨海的村落,這小海灣正中也有一個延伸至海中的小碼頭,海面平靜如湖,水波不興,色亮柔綠,群山倒照,静止如鏡,遠觀已感著迷,頓覺已尋得此行的目的地。

     小海灣三面環山,右邊是一列蜿蜒起伏的山丘,左邊山坡卻是原居民骨龕所在地,遠處有層層小島守護,在這寧靜的印洲塘一隅,山巒與海都綠成一片,深淺相印,另一邊骨龕排列疏密有序,依山臨海,如同村落倒照入鏡,上有蔚藍天色,下有澄明碧海,滿目柔和明亮,予人出奇的平安, 四野只剩我與天地共處,心中在問: 這一切美麗光明物,究竟想對我說些甚麼呢?

     我坐在渡頭接水處的石階歇息,太陽微炙,海風自遠處的水面習習吹來,磨娑著我的髮,海水在足下呢喃,細嚼家製的麵包和帶來的莓子,每一口都甘甜,看著腳下湧來蕩去的圈圈金色水影,思想靜止,靈魂彷彿漸漸沒進水裡去,與潮水同呼同吸。此刻生命若已走盡,我願就此離去。

   走了大半天,眼前這一片光明自在,讓我多年奔波的心,全然得到安置。坐在渡頭良久,置身水天一色裡,時間於我已無關閎旨,回望與前瞻也不再重要,雲淡風輕,觀聽自然,內心了無言語思想,似在靜靜地摸索自己與造物久違的關係,我靈安坦, 呼吸漸次延遠接海,如身旁那靠泊的野渡,隨意漂盪,與天地相依。

   原來生命際此,不再遠航,野渡無人,也別有一番靜好的光景。那天登山臨水,渡頭默坐,將我與大自然重新連繫起來,始覺世界無分遠近,心中寬廣處,自有天地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