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5.2019

我的父親母親



       假如沒有這一幀發黃了的黑白老照片,我是無法想像父親和母親原來曾經有這樣親愛的關係。

        那時候,我還沒來到這世上。

        父親是家中幼子,戰後,家裡窮,勤上夜校,考上銀行當見習生,算是個白領,晚上再讀英專,可近三十歲了,因沉默內向,還沒成家。

        母親是家中長女,自幼父母離異,戰後,由於勤奮堅毅,在紗廠從養成工給提拔了當管工,為了逃避外婆的長期苦待苛索,一直渴望早日離家。

      相同的是,他們都自小沒有爹。並且分別於香港淪陷時在灣仔舊區渡過他們的童年,像許多同時代的人,都吃盡戰爭中惶恐與飢餓的苦頭。

       姑姐與母親少女時期曾在工廠共事,欣賞這年輕女孩的刻苦能幹,一天,把父親和母親同約往戲院看電影,然後把他們丟在戲院裡共處。這是母親在我小時候告訴我的故事。

       父親認為這女子聰明賢慧,落落大方,可以共渡今生。母親認為這男人跟她在工廠慣見的藍領不一樣,指望將來出路有寄。

       可是,這些憧憬隨著婚後四個小孩接踵而來而漸漸幻滅了。

       父親入不敷支。沒法進修,剛露曙光的生活前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來。肩膀開始沉重。

       母親帶著小孩,不能工作。沒有飽歷父母關愛的她,並未嚐過受到呵護的經驗。離開了教她受創的家,卻亦無法在經濟與妯娌之間的壓力中建立引以為傲的母親新角色。生活與人際比之前更艱難: 缺乏經濟,亦失去昔日的自主。很快地,母親對處處都是壓力的家庭生活恨悔不已,情緒起伏,倔強更甚,父又不擅應對,兩人發覺對彼此的期望錯落了。

        沒多久,家庭開始成為父親母親的對峙戰場。家裡沒隔幾個月便得靠典當借貸度日。為顧全父親面子,通常負責走進押店的是她,典當的都是嫁妝中薄有的金飾。母親述說時,仍覺委屈。

        父親越發沉默。母親越發倔強。他們選擇了以鬥爭和冷戰來面對婚姻的失望。

        陷於苦惱中的父親母親開始以身教言教向尚年幼的孩子展示人生的痛苦,生命是一個詛咒,沒一件事值得慶祝,沒一個人值得我們崇敬,沒一個日子需要紀念,沒一種生活可供嚮往。有好些年,除了農曆年外,沒有任何家庭活動,某段時空的生活失去了共同回憶。

        生活中充滿傷心掙扎。父親母親彼此以鄙視來掩蓋對婚姻的失望,他們不住懊悔,互相怨懟,然後在孩子身上不斷找出令他們不快樂的原因,將他們對生命的憎恨,投射在弱小孩子的身心,然而,在稍為平靜的日子裡,他們稀有平靜的面容,成為我生活中的唯一渴求。

        父親恆常在放工後在常找單身的叔叔喝悶酒,勉在家因惹母親突如其來的惱怒。無論寒暑,我常在睡前在家中騎樓尋找父親的身影,見到他穿著拖鞋在屋子下面的昏暗路上,把手背在後面,來回踽踽獨步,寒冬深宵中亦如。我又看到他並以本也拮据的經濟封鎖抵制因反擊而輕蔑數落他的妻子。母親不斷自我伸張,情緒波動,常言輕生,一邊流淚,卻一邊通宵達旦拚勁趕製各式家庭手工,以爭取經濟獨立。

        在孩子們的眼裡,這已是永恆的家居風景。大家在半露天的小騎樓中,按著母親安排的流水作業線,默默地圍攏在母親衣車旁,在札札的腳踏衣車聲中乖乖的一針一線縫製各式各類的手工。在這光景中,母親最為平靜。

        父母親不能好好說話的光景一晃眼已是十多年。直至我們長大還是那樣子。每一個假日,父親和母親各自逃離家庭,把四個開始長大的孩子都留在家裡自己過日子。整個中學,我們除了上學,便是呆在狹小的家裡,靠著收音機陪伴長大,而我,還幸可以走進書本的世外桃源。

        直至我們相繼完成基本的學業,家庭經濟壓力稍減,我們又上了公屋,父母親稍現寬容,只是多年來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動輒硬言硬語的風格未可揮去。

       直到不久後的一個農曆新年後期,父親開始咳嗽得很厲害,並給我看到他胸口上有塊長成三角形突出的奇怪腫塊。後來,醫生建議他入院檢查。

       有一天晚上,母親自醫院探望父親回來,輕聲地只說了一句:「你爸患了癌。」

       原來那是由先前的肝炎誘發的肝癌,醫生說父親只能再活三個月。那時候,患癌還不是常有的事。

       自此,母親便留在南朗醫院每天服侍父親,甚至徹夜陪伴他經歷一連串的電療,化療。

       父親開始衰弱不堪,一天我前往探望時,小解時還得要我幫助,他十分困窘。之後,他對我一字一頓地說:「好好地找一個人結婚吧。」。我沉默。

       那時我初出茅廬,還不懂嚮往他所說的。

       沒過兩天,黃昏時母親自醫院回來找點東西帶過去,凝重地對我說:「你爸今天對我說『過了這些年,還是你對我最好。』」

        通常母親若沒再多說,那就代表她已釋懷了。

       同一個星期的周日黃昏,父親在我們的目送下一步一步地離去。那年他五十三歲。

       接著好長的一段日子裡,剛出來工作的我,每天回家,只見母親近乎癱瘓地陷入廳中的扶手椅裡,滿面通紅,歇斯底里地抽泣。

      母親每天什麼都沒做,只是一心一意地哀悼著父親,直至大半年之後,才慢慢平復下來。

      父親的一句:「還是你對我最好!」印證了這幀黑白老照的最初盟誓,最終都能在生命消逝前得以體現。

       雖然父母那二十多年原可相愛的光陰,盡都在兩人的爭戰中白白流走,在我的人生某段歲月中亦不無失落,只是日子漸遠,往事如烟,日暮歸途,往事像那褪色的黑白舊照,如今溫柔安靜地佇立在我家的書架上,一切感覺,都停留在那照片拍攝的一刻。

       但願我們彼此都不虛擲那原來可以相愛的日子。

 後記:
 今天母親亦已離開了我們,我彷彿仍聽到雙親對生命無奈歎息的餘音,窗外雨絲正密, 窗外對出山林中的一所 中學,卻傳來一陣陣高昂的學生口號.......,亂世,原來從沒離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