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2015

大埔庶民風景之一: 最後的鄉村婆婆

        清晨的大埔墟,上班族與學生群正睡眼惺忪朝著火車站趕忙進發, 可是, 他們往往與這社區一幅具標誌性的風景擦身而過。

        天空泛白,街道開始躁動之際,大埔鄉事會街的一隅已有好些公公婆婆從各方村落出來擺陣,販賣自家當天的農穫, 他們的出現, 為城市化後的大埔構成了一幅獨特的風貌, 喚醒了我們, 在高樓環伺下的社區, 農村原是昔日大埔的主要風景.

      
遠在九廣鐵路的柴油火車穿越阡陌農田,從九龍半島南端的尖沙咀北上,沿路鳴笛的時代,大埔是昔日新界的中心點, 整個新界的三大墟市, 其一便是在大埔. 而這些從上世紀初見活至今天的操客家話的鄉村公公婆婆, 已是八十至九十多的高齡, 他們在新界城市化過程中, 在本來遼闊的阡陌上, 見證了農田隨著新界城市化而一寸一寸地往後退, 陪伴他們餘生的就是這些圍繞著他們的村居的最後種植地. 靠著天, 婆婆每日勤懇護育的時令農作, 這些沒有被收回發展的土地保存了個體農戶, 也保存了他們獨立自主的尊嚴, 這一小段街角, 讓他們與高速發展的大埔維持一點點聯繫, 他們在這社區的邊沿找到了屬於其身份的立足點.

       這些由鄉村耆老組成的小擺賣, 每天早上自七時多開始, 在儼如圍城的廣福里,大明里的唐樓方陣外圍,鄉事會街西端的近四十年歷史的社會服務中心外有兩列石階, 已成為鄉村婆婆們的社區參與位置. 他們互有默契, 彼此妥協擺賣位置, 後來出現的獨行耆老向隅, 只得蹲在對出的三合土花槽下更卑微地等待賞識他們的顧客.他們守規自律, 只佔用中心外的整整兩行石階, 從不佔用行人路, 中午撤退時也從不遺下垃圾.耆老以婆婆居多, 公公卻鳳毛麟角, 未悉是公公較壽短, 還是有說公公們不屑此等[過日神]的地攤式小買賣?

      
這些鄉村婆婆的農穫種類不一, 有的只是三數易收成的木瓜節瓜粟米之類, 有的排列得琳瑯滿目,但人們最愛的還是隨著時令才出現的驚喜: 夏天有短毛矮壯的節瓜,附著濕泥的細薑,清香秀麗的薑花, 肥碩結實的黃檸檬, 青豆角. 燕瘦環肥, 大小不一, 每樣數量不多, 但都是天然成熟時才收成的作物, 不像超市現賣的[千人一面]的工業式種植產品; 進入仲夏, 豔紅的洛神花, 綠油油的柚子葉, 堆積如小山的時令蔬菜, 百花蛇舌草, 蘆薈, 以及惹來路人求問的各式不知名的有食用療效的異卉, 煎服或煮湯, 婆婆都儼如植物百科, 如數家珍, 雖不懂把脈, 但無一不能應對, 我們則信者得救.
 
       每次經此, 都愛逐一細看, 或蹲下與他們搭訕數句, 讓久經都市化的我們補習零分植物常識. 今早買來季未薑花兩束, 婆婆特意搭送白蘭一朵, 向我憨厚一笑,十分可愛. 不過, 這些婆婆各有性格, 但都精明, 跟這些婆婆購買, 常遇找贖偏差, 有些婆婆心算不靈, 有些則趁機強詞, 有時跟他們解釋不通, 為免麻煩, 三數元差距惟有由之, 旨在讓婆婆們賣得高興. 不少家庭主婦亦常特意光顧這些地攤, 常見婆婆面前蹲著成列的婦人, 虛心討教與問價. 跟鄉村婆婆購買農作物, 一問一答, 一買一賣, 一教一學, 都在建立傳承與人情, 這是超市及大規模攤販不能提供的情味.

       之後順步清晨樓上街市買羌, 慣常光顧的檔口, 檔主是個八十多歲,, 矮小的老婆婆, 不時叨著煙仔, 聲音沙沉, 不苟言笑, 起初以為她很兇, 傾談之下卻很親切.

      婆婆家在麻雀嶺, 攤檔主要出售從各村搜集回來的本地薑, 蘆薈, 油甘子, 蕃薯, 柚子葉, 青欖,青竹蔗, 茅根, 土伏苓, 牛蒡, 新鮮淮山, 鮮聞的有地老鼠, 牛大力, 還有據說是新鮮的花旗參等各類驟眼面目粗醜的農作物, 這種袪痰, 那種清熱, 地裡生的百物, 經婆婆導賞, 樣樣是寶, 不論形相, 都對我們的身體有這樣那樣的好處. 我等只懂搖筆竿的女流不禁臣服, 由於物種堆積多樣, 老婆婆會在從這堆外貌嶙峋的農作物後面伸出一支漁網, 與隔在這堆奇葩異卉的我們找換錢貨. 因其價格穩定,每事問的熟客不少,婆婆儼如百科全書.

      老婆婆很坦率, 對我這個有街市功能障礙的女子不厭其煩, 有問必答, 和顏悅色. 久之, 我每往街市, 必到婆婆的檔口, 看看有甚麼新奇植物[出土], 學而時習之, 惡補神農氏常識. 婆婆也囑我多來聊天.

       婆婆生養眾多, 一家信主, 談起往事, 無怨無恨, 婆婆時會乾咳幾聲, 曾勸她少些抽煙, 旁邊的幫工的大嬸即說:[算啦, 她都八十幾啦.], 婆婆則微笑不語.

       婆婆常送小東西酬謝熟客, 曾見好給印傭顧客額外一枝粟米, 我常收到薑, 紅蒜之類, 今早跟她買了剛從地裡給扒出來, 渾身是濕泥的細薑, 以及打算跟住在鹿頸的春伯夫婦賞月用的芋頭菱角, 付錢後, 她著我繞到她跟前, 然段塞給我一大把青壯新鮮油麥菜, 說要送我, 把錢塞還她, 都給拒絕.

       回到家中, 將芋頭菱角轉移到籃中待風乾至中秋才烚, 看著這些外貌嶙峋的土生產物, 還有這大把油麥菜, 青蔥與黑褐, 柔和與嶙峋,同出於地, 人不在其皮相, 而在相交. 鄉村婆婆的客家鄉音, 勝過了超市那些拉長及調高八度, 但空洞無情, 沒有眼神接觸如錄音的:[歡迎光臨.]

      靠天吃天, 按著時令出現的農作物, 屢屢提醒我們物換星移, 春夏秋冬, 自有其時, 屬於土地產出的一切, 亦是如此, 彷如老友, 定時定候, 週而復始與我們見面, 至於這些鶴髪皺皮的鄉村婆婆, 也活像他們從泥土裡收割的各種農作物, 雖卑微不起眼, 卻像給深埋在地下的寶, 是城市人的稀有老師, 謙卑地向我們傳承這些學校,書本與社會從不重視的來自泥土的民間知識. 隨著年月, 他們將一個一個走完人生, 這列地攤, 將是最後一個可以提醒我們, 住在已城市化的大埔社區, 鄉村婆婆是舊新界的最後見證, 藉著他們, 慣常到超市購物的我們才得以親炙這些直接來自泥土,原生土長,不經扭曲催生的農作物. 也因著他們,我們仍有機會學習尊重大地和各按其時自泥土生出的百物.

       在農業已沒落, 城市化急速的大埔, 墟市已消失, 可是, 如圍城般雄踞著風光如畫地段的豪宅外圍, 仍有那麼碩果僅存的零星農地, 在太陽下,這些堅毅刻苦的鄉村婆婆, 每天繼續耕耘香港這最後一片泥土, 直到最後湮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