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9.2018

守(悠悠吐露之三)

   
      這是一個事事要[即時]達成的時代,這是一個講求以[秒]作為單位的效率時代,這是一個不能等候的時代。

     快,是生存之道,稍不夠快,那怕未至於慢,已被視為無能低效。

    我們已進入第三次工業革命,欲望要速達,無[快]不歡,高速發展得庶幾失焦失控。

    曾幾何時,我亦曾高速駕馭工作機器,反過來也是一台被高速駕駛的機器,有時被人追趕,有時我追趕別人,瘋狂駕駛,生活是個永沒盡頭的跑道,稍慢便即被後面追趕撞上,要不離場,要不奔馳不息。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已失去了[慢]的能力,失去[等待]的耐性,無論是生活,或是人際;到最後,我也失去了對生命的耐性。

   這幾年,經常繞著吐露港與林村河套一帶散步,觀仰天地,我隱約找到了答案。

   守,是吐露港的獨有景緻,也是給願意親炙自然的人一份特別的禮物。

   黃昏,沿著港灣深處的林村河套往海濱一帶散步,沿路可欣遇三類生靈,帶給我無限嚮往。

    河中,無論休賽的龍舟,歸航的小漁船,卡在河床上的枯枝,兩旁岩岸,總有大小白鷺嫺雅佇立,如老僧入定。有異於一般尋尋覓覓的雀鳥,白鷺以守為攻,站著,是要高瞻;佇立,是要守候;守候,為要等待水流把魚兒導進,當游經面前,白鷺才高速撲擊,快而準,每次一尾,旋又立回原點,姿勢照舊。若路人不留神,錯過這掠食一幕,會以為牠們陣日佇立,無所事事。有時日照平西,附近樓房投下長長彎曲的影子,為不動如山的白鷺增添風姿,讓我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白鷺擅於守候,靠水吃水,既無天氣及魚踪預告,飽餓無常,有時狂風暴雨,有時寒風凛凛,有時水流緩弱,三個和尚沒水吃;故此牠們都情願獨行,雖時會聚眾一處,但各自修行,不羨不妒,未見過為爭食而打鬥。魚來,吃之,魚不來,守之;隨緣隨意,聽天由命,不尋也不覓,不趕也不忙,以[守]來渡過一天,以致一生。

    我看鷺,常會入神,鷺站在水中,我站在岸上,從後觀賞其守候之姿,常把我領進安靜沉潛之境良久,直是活在當下的默觀操練;有時牠們會微微換過姿勢,略為伸張長長彎彎的頸項,又或忽地舒展那雪白的翅膀,低掠水面,呼嘯而去,那教人欣喜的騰躍一刻,是我[守候]白鷺的獎賞。

     綿長的濱海那邊,防波用的岩石堆,又是另一番[守候]的風景,每天黃昏,那些給流放在這兒多時的野貓,紛紛從遠遠近近的石隙中走出來,牠們雖有同類數十,但從不集體行動,你我分明,保持空間。有的閒閒地伏在大石上,冷冷地看著樹下經過的人,有的在石隙中兜來轉去, 偶爾從石間半露頭兒,與我相視,見我兩手空空,料無備糧供奉,貓貓也沒所謂,找塊面海的石頭,愛理不理,蹲在那邊看海去,直至那位常來餵飼的婦人遠遠出現,牠們才加緊腳步迎上。

      吐露貓雖瀕海而居,因不能泳,故食無魚,但並沒飢不擇食,曲意逢迎眼前任何路過的人,有一餐,沒一餐,有時胖,有時瘦,每天定時守候,有吃沒吃,不怨不怒,牠們被棄,對命運無能為力;對三餐溫飽,亦無把握,但確定的是如常安靜無躁,像白鷺,吐露貓都是以守候來渡過其餘生。


    岩堆上,亦時見獨行釣者,撐著長長的魚竿,在暮色漸合中臨水靜立,姿勢堅定,像鷺,候魚隨水流而至,只待手中釣竿垂餌抽動一刻。釣者,大都獨行,都是擅長守候的人,我想,他們早視等待那不確定的魚穫為樂,有與無,多與少,都無損他們守候的耐力,今天少穫,改天再來;在漫長的持竿守候中,專注,安靜,釣者都是能獨處的人。
 

        看多了那在吐露港邊沿


守候的眾生,讓我對【慢】,更添欣賞,對[守],肅然起敬;欲望慢達或不達,隨便。守,有求又可無求,或長或短的身心靜止,是一段又一段的修行,似無為,卻又是有為,有為,卻又可無為。這都是吐露港得天獨厚的風景,只要抽身於求快的沉溺,走到那水邊一帶,觀賞獨守一隅,寂寂無聲的各類生靈,那份悠然篤定的意態,讓人無限嚮往,再思良多。



11.03.2018

結局(Ending)

      我沿著寬敞的走廊,遵主管職員的囑咐,按著名字與房號,找著老人家的房間。

      每回到老人院當義工,都有新鮮的任務;這兒每一寸空間,都是許多老人家生命中的最後一站,每個做在他們身上的工作,無論直接的,間接的,我都有獨特的領受。

      安靜的初秋下午,陽光從偌大的玻璃窗斜照著半個房間,粉綠色窗帘分往兩旁輕輕挽起,陽光透射下,滿室光影柔和,我把窗子往外推,秋風拂進,外面樹影婆娑,正和著鳥鳴窸窣幌動,是個難得的舒爽日子。

      房間中央的睡床上,已脫除了床罩的厚乳膠床褥,給架起在床欄上,看來剛做完了初步清潔;我來到一壁長長的大木櫃前,櫃子中央有一個供擺設物件用的空間,躺著一個耶穌給釘在十架上的銅製聖像,旁邊立著一個有手肘般高的阿西西聖方濟的雕像,兩個聖像都因年日久遠而黝黑了,像跟隨著老人家多年的老朋友,安靜地在空洞的房間繼續守望著。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的打開,一陣衣物給儲存良久的氣息襲來,打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衣櫃,就好像在打開一個陌生人的私隱,房間雖空無一人,仍感老人存在的餘息,我放輕了手腳,打開了櫃子裡面的抽屜,確認所有需要處理的衣物

      老婆婆的四季及日常內外衣物,都井然有序的分類掛放或疊放在不同的區隔裡。單憑這櫃子衣物,老婆婆雖未算富有,看來已是小康。老太太個子應較圓潤高大,各式老婦款式的大花呢絨冬衣,不同厚薄的出外用的外套及背心襯衣褲,碎花長睡袍,色調較青春的粉艷毛冷帽子襪子披風,或許是家中後輩給她添置的,所有外出才穿著的衣物,仍頗新淨,看來久未穿用。

      想老人當初從居家遷來院舍,應是生命的重大變遷,家人為衣物仔細分類排列,認真地縫上名字織嘜,每件衣物,隨著款式與質料鬆緊厚薄,那怕是一對襪子,一頂帽子,一條圍巾,小如一節手指的織嘜,都給細心地密密縫在衣物內面適合的地方,可見家人把老人送進院舍的矛盾心情,都藉著這不顯眼,卻又仔細的一針一線的心意補償了。

      我把擱著縫紉工具籃的床頭几輕輕推移到衣櫃前,順著衣櫃的間格,把衣服從衣架上逐一除下,翻來覆去,查找名字織嘜的位置, 用拆除線步的小鐵叉子一針一針地把線挑出來,織嘜當初都縫得很細緻,為了避免因過度用力而損壞了衣物,我要慢慢地一針一線細細地拆下來,這樣慢慢的,細細的動作,就好像正在照顧著年邁的老人一樣。

      捧著老婆婆一件又一件曾經穿過的衣物,素未謀面,可又是那樣親近,彷彿仍感受到老人的體溫與餘息,又好像在聆聽她向我這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娓娓述說平生。四季厚薄衣裳,部份似是節慶或飲宴穿著的較隆重,全都保持良好,看來曾經得到婆婆的悉心打理: 我想像著那些衣物,每件大概都有它與婆婆的共同經歷: 婆婆曾經親自挑選的,在鏡前披上,仔細端詳,然後滿意地微笑;又有那些在特別場合穿過的,標誌著人生的各個重要時刻,與那些親朋兒孫一起渡過,在她日漸衰退的腦袋中,仍殘留著回憶,直至最後。

      倒是那些可能久經洗濯與烘焗的睡袍與內衣,全都起了毛粒,透露了那才是老人的最後階段狀況下的日常衣著,而且日子不短;每件睡袍背後的中央,都給刻意剪開,大概是為了方便工作人員助她穿脫及更換尿片,老人也許不良於行已久吧,那櫃子她曾經喜愛的衣物,已經不再屬於她面前的歲月了。

      我小心查找每件衣物,每隻襪子的名牌釘縫位置,就好像與婆婆打過一次又一次招呼,告訴她:[ 很抱歉,你的名字已不再用於地上了。謝謝你,讓我可以用這種方法認識你。]。用拆線小叉子沿著織嘜的四周線步,小心翼翼地把線一一剔去,拆著拆著,像要徹底地把婆婆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塗去,不留痕跡。

     周遭依然安靜,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光影漸歛,床頭几上堆放著越來越多給拆下來的織嘜,捲曲堆疊如一座小山,像一堆燃燒過後的餘燼。

     我把櫃子裡的衣物重新檢視一遍,看看是否有遺漏拆除織嘜的,因為不久之後,這些衣物,便會由院舍送給另一些有需要的老人家身上,以另一個人的名字繼續行走世上,展開他們生命餘暉中的新記憶,為這些衣物賦予新意義。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地關上,正要走出房間,一個年青的清潔女工扛著鋁梯與水桶走進來,準備把房間大清潔,讓新院友入住。

    我捧著那堆灰燼似的織嘜,走到存放清潔物品的房間,掀開了灰色的垃圾桶,輕輕地把織嘜投進去,然後掩上蓋子。婆婆今後在地上,除了墓碑,再沒有屬於她的東西留下了。也許,她真正的身份,如今才在天上開始。

    走廊上,一個老婆婆正吃力地推著自己的輪椅在門前慢慢走過,問婆婆可要幫忙, 她點點頭,我把她的輪椅往走廊的深處慢慢推過去,剛才那人去樓空的房間,似乎對尚在世的老人當中,已經起不了甚麼漣漪了。







8.15.2018

無肉則歡


有人無肉不歡,有人食不厭精,有人若不尋遍天下美食,便覺虛渡此生。

我慶幸在完全無肉的情況下仍然可以生存得很愉快。

莫名原因之下,我自五,六歲始沾肉即吐,反胃連連,家人也沒可奈何。

舌尖味蕾對肉類獨特的羶腥味與質感高度排斥,一旦[不慎]入口,全體味蕾強烈戒備,不吐不快!


因此,日後見肉即條件反射,有形無形,家禽牲畜,皆畏之懼之。若見其五臟六腑,有毛有翼,入目更怕。連筷子無意中沾上,也怕口舌會玷污,抗拒之情,旁人費解。


小時候住的地區附近屠房,每天早上上學總見牛佚強牽不願轉入屠場路上的牛群與山羊群,有些還會流淚哀嗚,教人牽掛。有時跟母親到街市買菜,路經肉檔,肉林肉山,遠見,彷已嗅到強烈的屠宰氣息,地上的竹籮滿盛割下的肥肉或已拆肉的牛頭,剩下一雙長彎的牛角,以及瞪著一雙未能瞑目的眼珠子,詭異地注視著路過的人。
先畏肉羶味道,後見歷屠場外的悲情,內外催迫下,眼中無肉,口中無肉,一頓飯才心安理得。

回想起來,當年可能是舌感有障,加以畏見生靈慘遇不測,才拒肉至甚,導致自小幾歷社交障礙,營養不良。

及長,從完全不進肉,曾逐漸[進化],強迫自己進一兩口無形無態的瘦肉與海產,味蕾操練經年後,才不致在社交場合接受好奇查問。後來,無論飲宴飯局,裝作若無其事,含蓄舉箸,假意淺啖輕嚐,避過注意,教人以為我是真淑女。

到後來,習慣了好奇的目光,乾脆在飯局點菜時自首,並表態不用遷就,友儕初識,見我此異類,不外乎問:[是否信奉某宗教?],[是否怕胖?],或是一個奇哉怪也,難以理喻的表情。

我只好重覆幾十年來的一個老實版的自辯:[我自小不吃肉。],說了等於沒說。

 家人笑我笨,錯過多少天下美味;有時,朋友會趁我不在意,捉狹地給我的飯碗送來一隻雞腿,又或初相識的鄰座朋友善意夾來的一大片肉,都害得我擺手搖頭,慌忙婉拒,或把面前的肉移開,完全不合社交禮儀。

在外國生活時,人們鮮吃動物內臟及其他有形的身體部份,眼目不再矚及殺戳戰場,但過去數十年,禽畜在城市化後的人類需求下,生態更形惡劣,從出生以至壯烈為人類肚腹犧牲,都以不人道的工廠式圈養,以及各種化學物摻雜以加促成長及增防疫之效,動物的日常吃喝與生活,幾乎都在不見天日的戶內方寸之地,更覺無肉,於人於世界其實有益無損。

活到今天,我還是全然滿足於無肉生活,菜單中肉魚可無則無,以各式豆類營養代之,清菜豆腐,草青氣息,口味清新,繽紛色彩,悅我眼目;細細品嚐一口米飯,米香撲鼻,溫香軟綿,細嚼後齒頰餘甜,感謝大地之心,悠然而生,十分滿足。




我又想:力大如牛象,上至遠古之某些恐龍,無不茹素。人,為何無肉不歡?才是不解之謎。

全球暖化下,減碳生活,於人於其他生靈於地球的持續發展,以無肉或少肉開始,也許已是無肉則歡最有力的加持,我亦早已不再為不吃肉而感社交壓力,我自由他了。

5.31.2018

喜迎雨

      這陣子,才踏入五月,連日火傘高張,清晨六時多,蟬鳴熾烈,聲浪澎湃,好像給這急升的高溫激動著。晨早拉開捲帘,已見藍天白雲,東方投來的陽光已猛烈得不能直視,對出的山林已像煮開的水,給蒸發得冒煙,推窗,熱氣闖進,溫度計已昇至攝氏29度了,吃早餐時,已屆30度。 在街上行走或在戶外工作的人們,已經汗流浹背,一天伊始,已十分勞苦;漫長的酷熱,半天也嫌太久,直像上天一個積怒多時的嚴厲警告。

    到了中午至下午,所住的區域常達36,甚至38度。這是往年六月底或七月才會有的高溫,而且鮮會肆虐多天,今年不但早來,而且盤踞良久,積聚起來的熱力,好像要將這大地炸開。酷熱下難以遊山,黃昏後戶外仍炙熱,連慣常的散步都不能維持了。

        這些天,除了出外購糧外,如無必要,只留在家中,低聲播放著鳥鳴清溪的自然聲音,為酷熱中的家居製造滿室清涼,如同身處郊野的假象,垂帘閱讀,又或整理文件照片,期間,竟遇初小時候家居照片,眾孩身旁,不正立著一大水缸與一個近孩子高度的鋅鐵水桶,那年正是每四日供水四小時的艱苦日子,久過現代化生活的我們,差不多都忘了,又或可說是都忘本了。

       正隔著遮陽捲帘的家中閱讀之際,忽然聽到家中各處的捲帘,都發出被風掠動的聲音,外望,整個早上熾烈的陽光,驀地暗了下來,風一陣急一陣緊的闖過來,仍夾著熱浪,但卻漸漸溫和下來,心想,難道真的如天文台說,雨快會來? 須臾,一陣沙沙作響,拉起捲帘察看,果然下雨了,久違的雨絲紛飛,久違的雨聲如歌歡唱,花園平台上濕潤一片,鄰居紛紛撐傘,衝至給開放為曬晾場的網球場收拾棉被。期待甘霖已久的人們,看來都沒埋怨這場突然掩至的雨。我們終可鬆一口氣了。

        我沒把窗關上,刻意歡迎這雨聲與水滴濺進來,為已忍耐多時的高溫可以稍降而歡欣。雨聲又輕又重的交替著,人們多天以來關心的高溫與天旱可稍緩和。人不能勝天,上蒼又給了驕傲的城市人一場教訓。

        我給散居各區的親友送上這區下雨的照片,大家都說:  我們這兒還沒有下雨的跡象呢。 也許上主真很公平,所住的區域雖處新界,但氣溫連日都是各區之冠,故此甘霖也從這裡首發,然後才巡迴到各區接受對氣候變化知悔的人們歡呼。
       
     雨仍續,外面還隱隱傳來幾陣聲輕雷,雨未算滂沱,但仍綿密,我把多日以來在高溫下漸漸沒精打采的盆栽,通通搬到敞開的窗邊,給撇進來的雨點,以及給高溫蒸發出土腥味的和風洗禮。

       高溫延宕多天後,這場久違的雨,應可讓那些要把淡水湖填平的奇談謬論,沖刷得一乾二淨,亦可讓那些對全球暖化嚴峻下事不關己的人們,對扭開水龍頭便有水的必然,多一份猶豫吧。

                                                                                           雨仍淅瀝,暫息人們的勞苦,無限暢快。

     

    酷熱連日,時有緬懷大水滔滔的清洌,之前的夏季,偶乘大雨後,到山中或河瀑安全位置觀雨後的河瀑或水塘的浩蕩聲勢,至今難忘。曾記述如下:

 https://fangtsao.blogspot.com/2016/06/blog-post_12.html

                                                                                    淅瀝 (暴雨後的流水響) 12-6-2016


淅瀝淅瀝, 淅瀝淅瀝,
雨水點滴、成串、成幔,
疏密有序,
輕重有節,
鋪張大地,
沛澤萬有,
無論有形無形,
盡都張臂仰望,
開懷暢飲.
是誰教他們渴慕甘霖?



淅瀝淅瀝, 淅瀝淅瀝,
穹蒼裂開, 萬有復現,
煙嵐雲岫, 是造物在噓氣,
大地萌動, 水窪彼此眨眼,
湍流鏗鏘, 漣漪泛漾塘面.
枝梢淌水, 樹根在濕土下吮飲
葉子點頭. 蟬兒躲在葉下窸窣.
天下生靈,
同飲一源.



淅瀝淅瀝, 淅瀝淅瀝
是秒針的行腳, 尋者的徘徊,
是上天下地,游弋其中的流轉,
是心跳,
是脈動,
是輕淌的淚滴,
是顫抖的唇音,
為得以洗淨而喜,
為能夠感動而歌.



淅瀝淅瀝, 淅瀝淅瀝
萬象為水,
水為萬象,
水串如線, 將破碎縫合,
萬象復現. 得見無限。
雨聲如弦, 天上地下都高唱,
妙樂湧流, 靈魂深處盡豐沛,
黯昧無明,
與大地同歷浸禮,
淅瀝淅瀝, 淅瀝淅瀝,
願天地雲水間,
淅瀝不止  。                                    






                                                                        







                                                  




5.14.2018

水的變奏


    水,本來無色無形,但卻成為森羅萬象的載體,可觀,又不可觸,可變,又可不變。在光與風的合作下,可以創奇萬千。水,可以供養生命,而它,本身就是生命。

     行山穿村,最愛還是涓涓細流的河溪,因為當中常有幻景,每次造訪,都有不同的流麗影像可供回味沉醉。

        只要有村落,便可找到與之血脈相連的河溪。城市化後,鄉村沒落,村廢,人散,遺下頹垣,河溪在寂寂曠野中彰顯了生命氣息,忠心守護著早已荒涼的村莊,流水依然淙淙,獨自吟唱,水道卻因年月乏人親近而荒蕪,回歸大自然的初衷;樹林枯枝時會散堵在水中, 當中最多的是往昔鄉村愛植的竹樹,枝條或散或聚,躺在清溪中,與曲水款款深談,之前隨雨水急流沖刷而至的大小石頭,暫棲於深淺不一的金黃土色的河床中,不停地塑造出新的水道,流水高低起伏,迂迴百轉,成為一章快慢板交替的樂章,安撫了前來尋索的人,把本欲遠行的腳步留了下來,只要臨溪俯看這流麗的水影,或溯溪稍行,已能滿足切慕之心。

     要成就一溪清影,若只有目眩的綠,光與風,但沒有水,便不會啟動這天然的景象折射,更難滲出這靈秀之氣了;水,折射了現實,同時又以無限的變奏,增添了自己對萬象的演譯,創造了這渾然天成,教人物我相契的醉人水影。
   






5.13.2018

不如歸去


初夏的下午,深山生機處處,蟬聲聒噪,鳥聲迴旋,陽光曬了大半天的熱氣蒸發著草青的氣息,微風簌簌掠過樹梢,是上主歎息的餘音。

 沿徑都有涓涓曲流,或遠或近,忽左忽右相隨,滾滾紅塵漸隨著走入林深處的腳步全然跺下,頓感本來無一物的輕省,思念退潮,生命的長灘復現,渾身的感官便悠然填滿了那純然來自原始的訊息: 輕拂髮膚的微涼,透進樹林的陽光輕炙,青草與泥土的濕鮮,自林梢穿梭而下的移動光影,森羅萬象,足以覆蓋此生所走過塵俗的高低,走進這沒有窮盡的綠色譜系,就像做了一個返回原祖時期的伊甸園之夢,一切完備,焉需重返紅塵。

   跨橋涉澗,或左或右的溪流,隨著散落其中的大小石塊繞轉,時靜時動,流至平緩處,倒影乍現,水中是虛實相印的世界,隨我們所立的角度而變化,便見倒影濃淡相抹: 黛綠、蒼綠、蔥綠.....,教人詞窮了,水影曳長,俯看如臨深淵,側看又如極光入水,閃爍舞動,瑰麗懾人,是另一個迷離的綠色光譜,是寫意的抽象風景,隨著雲影日光和掠過水面的微風而幻變,綠燄不住浮泛眨動,是上主的畫筆在蘸彩、在揮動,時輕點,時壓印,時而大刀闊斧,時而含蓄婉約,在祂的創造中,盡意地展現虛實皆出於其命定,在山水清音中,以流麗奇幻的異象,叮嚀尋尋覓覓的浪子,隨時都有家可回。









4.18.2018

吐露生靈巡禮(悠悠吐露之五)

白天,蒼白的濱海石堤明顯出賣了牠那濃黑的對比。

夜色漸濃,黑色便是牠的掩護,胸前那小撮白毛不算顯眼,但兩顆晶亮如琥珀的眼珠仍然出賣了牠的藏身點。

牠很少跑到路邊,只在近水面一帶的大石上徜徉,有時,找塊距離行人更遠一點的大石塊,閒閒地伏著,看見有人在遠眺著牠,牠仍安心,不置可否地紋風不動,遠看如一團黑毛冷。

昏前,牠的琥珀眼珠没晚上那麽顯眼,有時,瞳孔只瞇成一氣直線。夜幕漸垂,琥珀在昏暗中開始發亮,瞳孔放圓,裡面燃起一星黑火,閃爍如燈。

跟吐露港貓談話,很像逗小孩,隨著對某些人類面孔的熟悉,牠們的眼神也多了些內容: 起初戒備,繼而專注,有時欲言又止,有時別頭,有時回望,這樣美麗的生命,被棄於此,在攝氏7度的晚上,那一身的黑色,顯得牠的遭遇,與天生的可愛圓臉格格不入,格外深沉、孤獨

觀鷺者言之二(悠悠吐露之四)


昨天黃昏陰雨,走經橋上,見白天河面本來寂寥的龍舟,如今竟站了好些小白鷺,牠們向著水寬處,保持奇的準確站距, 同向並排站立,守候[晚餐]從河口的吐露港那邊,汨汨潮水送至。

我想,徜有魚兒隨水而至,擠在一起的四個[和尚],將[無啖好食],舟頭的那隻小白鷺卻像早悉玄機,獨舟頭,逆向而立。

果然,
刻,同向站立的四小鷺,忽有所悟,一閧而散,只餘那反向獨立的小鷺,悠然自得,不為所動,繼續守候。

是故,見鷺群中特立者,需知其然;觀乎此,人類亦然。


2.15.2018

假如我是王小二("If I were Wang Xiao Ur": The origin of a popular old Chinese folk song for the Chinese new year)



前時聖誕剛過,商場超市,以至大小媒體急不及待響起賀年的粵語流行曲,醞釀普羅的消費意欲。電子化的音樂,快速的節奏,千篇一律的曲式,來來去去都是生意興隆,金玉滿堂,橫財就手之類;廣告吹噓送禮要名貴,裝璜要華禮,方能確保授受雙方都感體面。人們在接受長期的催眠: 買吧,買吧,不買過不了年。拜年等於消費,人際與意義內涵都不再重要。


    今時今日,親朋之間,渡歲更是形式多樣,團拜有之,旅行避年的有之,至於蜻蜓點水式的到戶拜訪,只有近親才偶為之,友儕互訪,又較昔重私隱,等閒不會互相拜候;富戶過年當顯豪奢排場,普羅若重禮數,亦看親疏情份而考量送禮級別;孤家寡人者,若不作隱青隱老,偶遇體貼者,或可望同享人間情份,濟濟一堂渡年。

    記得有友提起,拜訪親友也有不同的顧忌,經濟不如人的,拜年送禮給非去不可的勢利親友,真的頗費周章,太花費負擔不起,按個人負擔送禮,又恐令對方不悅;亦有朋友笑說,曾購比平常價錢較貴的公平貿易貨品作禮,反被只喜愛名牌的親友訕笑;另有人說,以為費心買了有益的食物給所重視的友人當拜年禮物,過了好些日子,卻發現那物給放在廳中某角落的地板上塵封多時。更難堪的,卻是一位母親,她說,因去年中家有白事,唯一的親屬長輩卻為此拒絕接受登門拜年。種種兩難的拜年情況,都與金錢價值與人倫關係的價值掛鉤。拜年與不拜年,或是如何拜年,正是一場複雜的人際關係計算,許多人乾脆逃之夭夭了。

    
於是,不期然懷念小學階段,每臨農曆年前,音樂課會唱的一首歌: 【向王小二拜年】。

    小時唱歌,對詞不甚了了,今聽全曲,方知當年老師可能考慮小孩理解有限,只給我們選唱了第一段。但當中寥寥幾句的意象,卻深入我心。特別是下面這數句:

過了一個大年 頭一天, 我給我那王小二來拜新年
冒著風、冒著雪, 渡過江來越過山, 唉呀依喲嘿
我坐著雪車來到你大門前唉呀依喲嘿。
   
   左手給你帶來布一匹, 右手給你王小二來一籃麵;
做一套那個新布衫, 做一頓那個炸醬麵, 唉呀依喲嘿;
給你吃得飽, 給你又穿得暖來依喲嘿。

那年代,穿蔚藍長衫的老師敲著簡單的跳躍琴音,藍布衣褲的小孩帶著對農曆新年的節慶熱鬧嚮往:在家中圍桌幫忙搓麫粉做油角的興奮,窗外由零星以至密集的爆竹聲響,親朋小孩在狹小簡陋的家居擠擁在一起,滿地的紅瓜子殼,數派紅封包的一輪擾攘,都在唱【向王小二拜年】同時引發聯想與期盼。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剛經歷八年抗日,國共內戰,政局動盪,普羅庶民,日子當不好過,故此,可能王小二可能只是勞苦大眾的化身,但至遙遠之後的今天,一般人只以為日老土淺俗的歌曲,可是在那些艱困的日子,某人給名王小二拜年,卻是一段可頌的情誼故事,友需冒著風雪,大年初一,給聽來挺親切的[我那個王小二]拜年,又渡江越山,攜布提麪,為的是給小二送上飽暖;那給取名小二的,似位份卑微,生活潦倒,住在偏遠鄉村,拜年有心人,駕著雪車,叮叮噹噹,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翻山渡江, 專程來跟王小二拜年。

在送煙送酒,糖果餅食,包裝比內涵更重要的年代;在坐公交不消一小時可達任何地方的時代,真難想像坐驢馬雪車,渡江越山,送布送麪,以籃盛載,讓三餐不繼的王小二有藍布衣可穿,有炸醬麪可吃,北方風情,躍然於曲詞中,彷彿只圖畫故事才有。在當年我這個小孩的心中,留下如詩似畫的一個景象: 在白雪茫茫、人跡渺然的山居,王小二忽聞雪車鈴響,自遠至近,止於門前,推門察看,竟見友人遠道而來,正抖下滿身雪花,兩頰給冷得通紅,左手拿布,右手提籃,滿臉熱切,立於門庭冷落的茅舍門前,親來拜年,王小二心情頓感激動溫暖。

這想像更讓我對向王小二拜年一曲追尋下去,原來歌曲真非一般求財利的賀年曲,來歷更是動人,當年老師原來也沒有教我們唱第二段。

向王小二拜年的詞曲創作者的著名的出生於上海的流行曲音樂人陳歌辛(1914至1961,其子陳鋼便是梁祝協奏曲的作者),周璇的永遠的微笑亦是其作品。此曲於1950年由白光首唱,據說曲詞內容來自一齣京劇,話說王小二貧賤夫妻百事哀,年關難過,來年更難過,故夫妻倆打賭,誰若不能忍口,打破沉默者,得負責全年生計;但過年時,有親戚到訪,見二人啞口,以為他們被下毒,為妻者急不及待開口解釋,不意卻輸了賭規,得負責來年夫妻飲食,是故向王小二拜年,有一歇後語:【一年不比一年。】。

且按下貧賤的王小二夫妻的哀愁不說,向王小二拜年一曲的第二段,卻教我對那位拜年的人肅然起敬,他除了雪中送炭之外,還對際遇坎坷的王小二送上勉勵:

  年年你呀過年上刀山, 今年你呀王小二要把身翻
不要哭不要怨, 你要活得更勇敢, 唉呀依喲嘿
抬起頭來, 迎接那新的年哪依喲嘿。

在王小二本來的一片愁雲中,有朋能理解他的困境,冒寒自遠方來,替他擦淚,激勵他勿哭勿怨,勇敢抬頭,因為新的一年,定可把身翻呢。

歌曲還有趣味之處,陳歌辛遠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創作此曲加入fusion,將西方的聖誕歌Jingle Bell其中一段,混進向王小二拜年裡,可以想像,拜年的王小二友人,乘著雪車,果真也像聖誕老人,為坐困愁城的王小二,帶來充滿身心的盼望、真摯溫暖的拜年。 

   今時不同往昔,樓奴遍地,但溫飽總算不難,拜年都講求關係的考量,送禮價值與人際掛鉤;科技發達,以手機按掣發訊發圖,已算是隔空拜年了。登臨潦倒親朋的寒舍慰解送暖者幾稀矣。細賞【向王小二拜年】一曲,在小鑼鼓的輕快敲擊中,彰顯著一段雪中送炭的情誼,相比現今那些求財逐利的電子化賀年歌,添了濃濃的人間情味。忽有聯想:


假如我是王小二,我當會期盼有這樣的一位朋友給他我拜年。

 假如我不是王小二,我會盼望成為那位給他拜年的朋友,你呢?


   
    
 



向王小二拜年

可按下面連結收聽原唱

向王小二拜年(1950年白光唱)

作詞:陳歌辛
作曲:陳歌辛

過了一個大年頭一天 我給我那王小二來拜新年
冒著風冒著雪 渡過江來越過山 唉呀依喲嘿
我坐著雪車來到你大門前唉呀依喲嘿
(叮噹叮叮噹叮 叮噹叮噹叮 王小二呀王小二 齊來迎新年)
左手給你帶來布一匹 右手給你王小二來一籃麵
做一套那個新布衫 做一頓那個炸醬麵 唉呀依喲嘿
給你吃得飽 給你又穿得暖來依喲嘿
(叮噹叮叮噹叮 叮噹叮噹叮 王小二呀王小二 齊來迎新年)

年年你呀過年上刀山 今年你呀王小二要把身翻
不要哭不要怨 你要活得更勇敢 唉呀依喲嘿
抬起頭來 迎接那新的年哪依喲嘿
(叮噹叮叮噹叮 叮噹叮噹叮 王小二呀王小二 齊來迎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