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正研習童年舊居的堅尼地城歷史掌故,不得不數算當年的一些常在我心中自然浮現的人和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二次大戰後社會喘定,隨著港島東部發展飽和,發展開始西移至原本只設置厭惡性設施的堅尼地城,基層人口因此驟增,遍山搭建木屋,小販滿街,附近牛房雞鴨欄屠場工作也招徠不少基層勞工聚腳營役,士美菲路,卑路乍街一帶也常見衣衫襤褸,衣不蔽體的老少乞丐伏地行乞,貧窮處處,我等稍有瓦遮頭,舊衫釘補乃常事,三餐雖簡少,但自覺無缺。
當年我還是個懵懂的窮小孩,住在蒲飛路的依山腰而築的平民宿舍,隔壁有家建築別緻的聖嘉祿學校,簡潔的灰色,頂層對街的聖堂卻有一列漂亮的黃綠相間的玻璃窗,溫暖卻又莊嚴。從小學到中學,我每天都經過那兒,雖不曾在那兒讀書,但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是聖嘉祿學校的等號,卻是無人不知,因為他們從不隱蔽於教堂內,而是常常與我們在一起。
李神父與戴神父,一老一壯,一中一外,常在位於山腰的學校正門前空地,定時向居民派發白麪條、奶粉、硬皮豬仔包等,我家也常加入輪候隊伍中,軟綿綿的白麪條,硬梆梆的豬仔包,夠我們四兄弟姊妹分吃,以此當早餐及主糧,吃了好些年;兩位神父派發物資時,不徐不疾,面容謙和,安靜有禮,老少貧民,自都秩序井然,因為神父必有派無類,人人有份,滿足而回。
那年頭,來自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戴天恩神父(Father Joseph Marious Madeore1901-1981)自廣西南寧來港,已滿頭銀髮的他,鼻樑上架著粗黑框眼鏡,他是主任司鐸,神情雖嚴肅,但又神奇地時像小孩,穿著黑色的長會衣,在當年寬敞的行人斜路上與小孩子打羽毛球,引起我的尊敬與好奇,尊敬的是外籍老神父與本地街坊玩在一起,打破當年我們對西方人在本地高高在上的印象;好奇的是滿頭銀髮的老神父,穿著一身密實的長會衣,仍能手握球拍,跑來跑去,揮灑自如,身手與對手的小孩不遑多讓。
至於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自山西太原逃難南來香港的李毓明神父(1927-現在),當時看來年青多了,但神父一身簡樸莊重的黑衣,常模糊了我對他的年齡印象。李神父看來負責較多前線工作,很有心思,常於週六晚上,在學校地下小禮堂播放粵語片及經典西片,每票兩角,經常全[院]滿座。李神父每週六前在校外一窗外的牆上懸下一紙牌,以毛筆大字列寫播映日期及片名,街坊們熱烈捧場,座無虛設。
記憶中的西片尤啟我們的眼界,如十誡,泰山,中徒島戰役,碧血長天、桂河橋等,讓我們有機會自然而然地接觸西方文化,啟迪基層孩子的世界觀、歷史觀與信仰觀。回想,都是選放的都是當年的中西猛片,讓難有經濟能力往戲院的我等每週期盼。每到放映的晚上,老、中、少觀眾齊集禮堂外面的斜道上,穿著黑色長會衣的李神父準時啟門,站在門外收票,觀眾一擁而上,李神父[一腳踢],集宣傳,收票,場地設置與放映於一身。李神父從來都和顏悅色,溫文含蓄,略帶鄉音,低聲軟語,對興奮雀躍,吵鬧如百鳥歸林的場面氣定神閒,一臉欣然,想神父亦享受此與眾同樂的時光,邊攪動著膠卷輪,邊與我們同樂。
禮堂陳設簡單,只有吊扇,地上密鋪紙皮,供穿拖鞋及便服睡衣混合的我等輕鬆蓆地而坐,隨意伸展,膠拖遍蓆,舒適自然,沒有爆谷汽水添興,更令我們身心全情投入劇情中,遠勝身處需要正襟危坐的戲院。台上掛有一大布幕,每次關燈後,漆黑一片中,一束銀白亮光從後面的輪狀放影機投射往布幕,轔轔的電影膠卷輪子轉動聲中,一串數字快速地在布幕上倒序出現,孩子們都熱烈地像除夕除夕倒數般,跟著齊聲高呼唱數,迎接興奮的電影播放時刻,及至數到[0]字,象徵著電影公司的商業標誌與配樂轟然發出,桃源影業、光藝、嶺光,美高梅的獅吼,都成為期待成真的歡欣前奏,百鳥之聲漸沉,我們漸漸沉醉在聲光畫面的超現實中.....。
電影播放期間,常有中斷與接片的空檔,布幕上的影像常驟然停頓,天花光管隨即放亮,但觀眾竟沒感掃興,或靜心等候,或趁此空檔上廁,因為李神父的妙手須臾便駁片成功,天花燈再滅,布幕上又再出現倒序的數字,小觀眾再度熱烈倒數,夢境延續。
李神父當年的放映[壯舉], 成為堅尼地城版的[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為生活狹獈的基層小孩,帶來了對未來生命的無窮想像。 對了,李神父好像不曾播放國語片,主放當年電影院落畫不久的粵語片與西片。可能住在堅尼地城的,大都是講廣東話的本地人吧。
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另一教會學校考取第一,父親也曾為我報考聖嘉祿學校,純為測試我在他校的水平。在彩色玻璃窗戶的溫暖房間裡,李神父給我面試呢,他面帶微笑,說話溫柔,但我仍很緊張,因為神父的濃重鄉音的廣東話,我大半都聽不懂,但他和煦的微笑,對我不明白之處耐心地重覆發問,讓我感到這神父叔叔真可親。
感謝戴神父和李神父,他們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少堅尼地城小孩成長回憶愉快溫暖的一部份,他們也為當年住在附近遍山的木屋老少,帶來溫飽,也許杯水車薪,但每當從面容慈和的神父手中領過物資,溫飽可期之外,是一份溫暖。當年未有、也未懂送上感謝,如今我亦成為天主徒,戴神父已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返了天家,李神父也已屆九十,這些從前世紀法國來華,並經歷戰亂由內地輾轉來到香港的中外神父,與弱小貧困生活在一起,以各種各樣的方法低調賙濟,潤物無聲,滋養勞苦的生命,辦學教養孩童,以電影娛樂百姓,無意中亦啟迪了民智,而信仰,就在兩位神父當年那些與草根同呼同吸中,以踐行默默深耕,以溫柔仁慈細作。
今堅尼地城貧民已稀,電影亦已可於手機網上等隨時可觀,神父的工作亦隨社經發展改變了賙濟方式,但我每路過蒲飛路的聖嘉祿學校外面,仍依稀看到戴神父揮球拍的黑色身影,看到地下禮堂玻璃窗折射出的電影播放時的光影,以及孩子們歡騰地迎接畫面的倒數呼叫。
在今天豪宅林立的堅尼地城中,人們已不再需要肚腹的幫助,可能更需要的,是以六、七十吋的家居電視都未能滿足心靈的救贖了。
但願物換星移之下,不用挨餓的堅尼地城中產新居民,知道在這豪宅環伺下的簡樸古老小學校舍,昔日有這樣的兩位神父,他們的黑衣身影,仍在蒲飛路上徘徊,述說著當年在城西的天國與貧窮故事。
在今天豪宅林立的堅尼地城中,人們已不再需要肚腹的幫助,可能更需要的,是以六、七十吋的家居電視都未能滿足心靈的救贖了。
但願物換星移之下,不用挨餓的堅尼地城中產新居民,知道在這豪宅環伺下的簡樸古老小學校舍,昔日有這樣的兩位神父,他們的黑衣身影,仍在蒲飛路上徘徊,述說著當年在城西的天國與貧窮故事。
無意中在網上尋得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二人的資料,李神父已年屆九十,健康良好,聽其訪談,經過多年,輪廓依稀可辨,鄉音已減,氣魄健旺,赤子之心,仍隨笑語展現。
戴天恩神父簡介
1952年,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戴天恩神父由廣西南寧轉到香港傳教。當他踏足西環時,一份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決志在這裡創立一間教堂,開展傳教的工作。1954年,他創辦了聖嘉祿學校,讓這區的兒童有受教育的
機會。初期,戴神父在吉直街租賃兩層樓作為校舍,直至1960年,當聖母玫瑰堂建堂時,學校亦一同遷入蒲飛路現址。
李毓明神父晉鐸60週年分享,李神父的祖父與父親在義和團時期都先後殉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SCJRfsDNk
李毓明神父晉鐸60週年分享,李神父的祖父與父親在義和團時期都先後殉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SCJRfsD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