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6.2017

城西人物誌: 一夜消失的補鞋匠 (城西故園之二)

    
      很喜歡侯德建在八十年代初寫的一首歌:[ 新鞋子,舊鞋子](註)。雖然長大後已遷到港島東,但此曲仍常讓萌生一椿關於城西的懷想,在那充塞著奇詭風情與禽畜氣息的生活風景中,有一些我常見的,卻不曉得名姓的人們,一直與那些回憶牢牢地扣在一起。
 
     若以掌紋來比擬堅尼地城庶民生計的特徵,依海傍橫走的一帶,是進出倉庫如螞蟻般的苦力群,西行而從山上縱向下來的,有自二十世紀初建成的士美菲路牛房,旁支延伸的是科士街的雞鴨欄,豬欄,與始於十九世紀後期的屠房。 當年的士美菲路,兩旁都有序地種植了當年早已成蔭的高大喬木: 石栗。道中,行人路上,常有青圓的石栗果實和錐形的樹葉掉滿一地,樹木的青澀氣息,略為緩解道路兩旁的禽畜和鳴及驅趕牛群的叱叫與動物糞便的羶臭,為行走其的人們帶來點點清新朝氣,兩排沿路種植的石栗樹下,流連著著各式以禽畜蓄飼宰殺驅遷為業的眾生,成為當年堅尼地城的一道特殊的人文風景線。

        在各種各樣的市集吆喝聲與禽畜交響叫鳴中,在環繞著這些場所的中老年販夫走卒中,又應運而生了各式各類的個體攤販,為以各類厭惡設施為業而居於漫山竂屋中的居民,提供了民生日用。其實,常與禽畜行列同路,是士美菲路上的城市鄉景,氣息景觀有如置身農業社會,為小孩如我等每天在書本上了一堂課室學不到的觀察課,除了迎面而來,給驅往屠房的大水牛的尖彎長角有點駭人,走在悲鳴的牛群當中,只有憐憫,毫無所謂厭惡之感。沿著井然種植的石栗樹下,出現了好些應運而生的工作人群,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卻是一個在一夜間消失的老鞋匠一家。

    那是我六十年代中期的小學年代,在沒有電視及旅遊的生活之前,返放學校的路上,便是我永看不完的【清明上河圖】。我每天早午都抄經牛房後圍的小徑上下蒲飛路,那是士美菲路朝山上走之前的一個岔口,石栗樹沿著牛房的最後方的小路圍植成蔭,內進十數步之遙,便是一個水泥大水箱蓋,常有受雇的驅牛老漢在樹蔭下坐卧暫歇;小徑另一邊是一幅堅固的石牆,裡面是個長滿了長草,面向著士美菲路上山路段的大斜坡,小徑前端有一段圍了鐵欄的明渠,不下雨時,水流涓涓自地下的大圓洞流出,夏天時常有蚊子滋滋作響,下雨後則常有暴急的水流自山上嘩啦嘩啦沖下,其勢頗猛,從旁走過,有點怕人。在這年中水流不斷的渠側,小徑的出入口,即與士美菲路後段的交接位,樹下有一方小小的,大概百多呎,略高出於路面的雜草叢生地,一天,我放學路經,竟然來了一個看來年紀不少,頭髮與鬍子斑白,戴著厚眼鏡,穿著灰黃老舊文化衫的的鞋匠,坐在石栗樹下的一個小板凳上,低著頭在起勁地扯鞋線,旁邊有一兩隻放置工具的小木箱,我心中很是歡喜,這就是圖書上說的補鞋匠啊,竟活生生就在我面前表演技活呢!  過了好幾天,鞋匠伯伯在身後的樹枒上歪斜地支搭了一塊灰黃的白布,作遮陽之用,我便意會鞋匠伯伯已視這塊小草地為他的[店子]了。
     
     從此,我每天都見到的鞋匠伯伯,成為我暗地感到親切又仰慕的[專業人士]了,鞋匠戴著膠框厚玻璃眼鏡,說話低聲溫文,真不像那些在這一帶與禽畜為業幹粗活的漢子,讓我漸生敬意。雖然我每天都穿著的[白飯魚]破布鞋用不上鞋匠伯伯修補,但家中藏著,待過年訪親時才穿上的皮鞋都已磨蝕了,鞋匠伯伯的手藝,還是與我有關啊。
   
     漸漸,鞋匠伯伯的小板凳旁開始堆了好些待修的皮鞋,那年頭的窮家,每人大都只得一雙鞋子,上學的孩子都穿[白飯魚],有些能兼擁有一雙承繼兄姊的皮鞋,因此,給送到鞋匠伯伯手裡的多是成年男女的老舊鞋子,也有少量童鞋,都是黑黑灰灰,髒髒舊舊的,就像我家那樣的,我想,光是從豬毛山上走下來的木屋居民,便有不少鞋子需要他幫忙,鞋匠伯伯於是開始在這方小土地上建立他的事業。

     大概鞋匠伯伯見生計漸穩,過了不久,開始揹來了英泥,伯伯花了好幾天,蹲在地上,把開釋了的英泥,小心翼翼地用鐵鏟塗抹在翻開了的草地上,過了數天,一方不足百呎的水泥地便成型了,原來老鞋匠不只懂得補鞋,還會做泥水匠呢。我對他的敬慕又添一分了。

     又過了好幾天,鞋匠在已乾涸的水泥地上的後面和兩側都圍上了木板,後方區分了一小間格,看來像個小房間,又鋪搭了鐵皮蓋,成為一間不折不扣的簡陋小[屋],若說是屋,真很勉強,說是有蓋的小攤,會比較貼切。又一天,我放學回家經過,赫然見到鞋匠的小屋添了一個中年女人和四個男女小孩,像我家弟妹年紀一樣,我這才明白,鞋匠伯伯還有妻子和孩子,原來那小間隔裡放了一張窄小的舊碌架鐵床,便是他們一家晚上棲身之所。我有點納罕,若果這些小孩現在才可蝸居於這樹下的自搭小棚,那麼他們之前還可住在那裡呢? 他們這樣溫文,與我日常遇到的山上山下的坊眾都不一樣,他們究竟來自何方?

     就在高大的石栗樹青蔥氣息,牛房的禾草與羶臭,明渠腥鹹氣味的圍繞下,鞋匠伯伯一家安靜地,溫暖地靠在一起,為士美菲路與這小路口帶來了朝氣。伯伯每天清晨便挪開攔在屋前的圍板,開始這沒有名號小檔的一天經營;黃昏時,他會使勁扯亮如同白晝的火水大光燈,繼續修鞋,妻子就在半開放的[店]側,用火水爐生火燒飯,不曉得他們那來的飲用與洗澡水,但是他們的生活,在沒有自來水電下,已像一無所缺了。
   
      鞋匠的幾個孩子都安靜乖巧,從不走遠,只在小屋周圍走動,較大的男孩,會蹲在小木箱前做功課,大概這樣面向街道的開放式棲息所,孩子們的世界也開闊了,我們看他們,他們也看我們。鞋匠伯伯夫婦也從不打罵兒給,各司其職,各自安然。漸漸地,店裡堆起更多待修的鞋子,伯伯每天坐在小板凳上,膝上鋪蓋著一片已不能分辨顏色的髒布墊,密不停手地,捧著長期在人們腳下已給踩得疲累不堪的鞋子,不是在批鞋跟,便是使勁地把覆在鐵鞋撐上的皮鞋反覆敲打,鏗鏘作響,他的頭好像從來都不用抬起,一雙佈滿著暴突青筋的手不停地用力扯線、敲打,批鞋皮,鞋子補好後,伯伯還會珍而重之地用刷子把鞋子擦亮才交回客人,偶然看到伯伯俯首間的咀角,像掛著笑意,話不多,更從沒發過髒話,似乎這樣的生活光景,讓伯伯很滿足,他的妻子和孩子總是安靜友愛,在努力配合著鞋匠看來蒸蒸日上的生計,一家充滿了希望。每天經過他的[店]前,害羞的我不好意思駐足,總趕快地多看幾眼鞋匠奇妙的活,如何把一雙雙如同死魚似的鞋子復活起來。

      可是,每次下雨經過鞋匠家旁邊嘩嘩聲響的山水明渠,總讓我感到不安,他的孩子會掉進水坑去嗎? 那暴漲的山水會否泛濫,淹浸才不過數步之遙的鞋匠家呢?  石栗樹在風雨中會否折下樹枝撃破他的家? 

      慶幸地,一次又一次風雨之後,那躲在石栗樹下,牛房後牆的水坑旁小屋,都安然無恙,有時颱風過後上學,見到伯伯一家仍門戶緊閉,猜想他們夜來驚風雨,緊緊相偎在一起,之後才有一覺安睡。

     漸漸地,鞋匠伯伯的小陋屋,理所當然地成為士美菲路與抄往蒲飛路捷徑上的一座陸上燈塔,守望著出入的老少,也成為豬毛山腳下的一個無名的專門小店了,我家的舊皮鞋,也有給送去補上鐵鞋碼,伯伯亦有了名號,叫[補鞋佬]。
   
      這樣理所當然在此棲身的一家,成為我每天返放學都喜歡看到的溫暖風景: 安靜,勤奮,欣欣向榮,默默地感染著所有路過的同是庶民的老少。相對當年我家的不安定,[補鞋佬]滿足的一家,成為了我渴想的家庭楷模。

     就在那一切看來都已穩穩妥妥,欣欣向榮的一天早上,我經過小路口上學去,遠遠地,詭異地,看到那石栗樹下竟是光亮一片,鞋匠伯伯的小屋不見了!  我趕緊走上前,噢呀不好了! 小屋像魔法般消失了,只剩下伯伯以前鋪蓋水泥的痕跡,以及放置碌架床的區隔睡覺與工作的木框子,伯伯的工具箱,顧客堆積如小山的舊鞋子,通通都沒有了! 伯伯的一家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方孤零零,尚有人居住過的水泥地痕跡。 他們到了那裡呢? 那是伯伯辛苦經營的店啊,家可以搬,店卻不以搬呀。

     懷著滿腹疑團,我繼續上學的步途,中午放學再經過,仍然沒有人回來的任何痕跡。如是過了許多天,那方英泥地上的隙縫,開始鑽出了小草,小徑路口像過給脫了門牙的咀巴,空洞洞的,每天返放學,當我穿過這空洞,惘然若失,心中惦掛著鞋匠伯伯的一家。

      過了好一段日子,小徑口旁那方舊英泥地已給蔓生的草叢全面覆蓋,就像補鞋伯伯未來之前一樣,石栗樹上蟬兒叫閙,明渠繼續嘩啦奔流,鞋檔對上的一段給圍起的石牆,開始有了工程,小徑過了不久,便給封閉了,原來上山的那片大草坡,開始在蓋一座高高的工業大廈。小徑沒有了,補鞋匠一家消失了,士美菲路岔路上那角小草地,就像缺了人文風景中美麗的一角,感情不再。

      生命隨著時光不斷向前奔流,似乎已把回憶沖刷淨盡,我也從只擁有一雙鞋子到多雙不同場合所穿的鞋子,之後無暇回顧,但鞋匠的一家卻總與我的城西回憶緊扣在一起,那段上下山小徑,沿路都充滿我童年的歷奇,而鞋匠伯伯一家毫無先兆的一夜消失,至今於我仍是一個耿耿於懷的懸念。

   
     近週回到堅尼地城的蒲飛路上歷史課,在地鐵站A出口後方,那小徑現變為綠樹密蔭的蒲飛徑,路口仍在,地勢已改,不能再挨山坡橫向上走往更高的蒲飛路,縮短了成為一行梯階步上蒲苑,工業大廈亦已具歷史痕跡,近讀新聞,據悉由不少大富商家族所分別擁有。我走進昔日牛房後圍的這條現今有名有姓的小徑,尋找舊日痕跡,希望確認鞋匠一家當年棲身的位置,內進小徑,但見當年的石栗樹已更挺拔,樹身粗壯,樹幹有七、八層樓高, 那確是我當年每天途經,時有石栗果實從高處卜聲墜地的小徑啊,但明渠早已消失,鞋匠家的位置依稀就在那一區分小徑與地鐵區域的花槽裡,我在那裡徘徊了好一會,估量那些石栗樹與工業大廈前沿的位置,較有信心地確認了鞋匠店家的昔日所在。

      鞋匠伯伯應已不在人世,他的兒女,大概都跟我差不多年紀了,他們還會記會記得這兒嗎? 他們還會記得那段石栗樹下短暫卻又幸福日子嗎? 他們還會回來看望那曾棲身其下的石栗樹嗎? 穿舊鞋子長大的,現在都常有新鞋子可穿了吧? 而現在的補鞋匠呢,大都坐進有空調,以機械運作的修鞋連鎖店去了。

     我在那小徑口徘徊了好一會,見到地鐵站吐出好些外傭和衣著亮麗的小孩,沿山上下都是那蛻變為豪宅區,遍身上下都是中產打扮的華人或西人,士美菲路上已無攤販,現在人均擁有各式鞋子動軏數以十對,鞋子永不會踏破,因為未舊已給更替,在人們的穿戴欲望隨時可獲滿足的年代,街頭巷口只為溫飽與片瓦棲身,經營生計的補鞋匠已成為歷史,只有那與花槽下相連的土地,仍為那些年在堅尼地城生活過的一個小女孩,留下一份若有所失的緬懷。

   

   
註: 新鞋子,舊鞋子(侯德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64QxriIAK4
   
   

9.10.2017

城西人物誌: 天國的使者 (城西故園之一)


      這段時間正研習童年舊居的堅尼地城歷史掌故,不得不數算當年的一些常在我心中自然浮現的人和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二次大戰後社會喘定,隨著港島東部發展飽和,發展開始西移至原本只設置厭惡性設施的堅尼地城,基層人口因此驟增,遍山搭建木屋,小販滿街,附近牛房雞鴨欄屠場工作也招徠不少基層勞工聚腳營役,士美菲路,卑路乍街一帶也常見衣衫襤褸,衣不蔽體的老少乞丐伏地行乞,貧窮處處,我等稍有瓦遮頭,舊衫釘補乃常事,三餐雖簡少,但自覺無缺。

      當年我還是個懵懂的窮小孩,住在蒲飛路的依山腰而築的平民宿舍,隔壁有家建築別緻的聖嘉祿學校,簡潔的灰色,頂層對街的聖堂卻有一列漂亮的黃綠相間的玻璃窗,溫暖卻又莊嚴。從小學到中學,我每天都經過那兒,雖不曾在那兒讀書,但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是聖嘉祿學校的等號,卻是無人不知,因為他們從不隱蔽於教堂內,而是常常與我們在一起。

      李神父與戴神父,一老一壯,一中一外,常在位於山腰的學校正門前空地,定時向居民派發白麪條、奶粉、硬皮豬仔包等,我家也常加入輪候隊伍中,軟綿綿的白麪條,硬梆梆的豬仔包,夠我們四兄弟姊妹分吃,以此當早餐及主糧,吃了好些年;兩位神父派發物資時,不徐不疾,面容謙和,安靜有禮,老少貧民,自都秩序井然,因為神父必有派無類,人人有份,滿足而回。



       那年頭,來自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戴天恩神父(Father Joseph Marious Madeore1901-1981)自廣西南寧來港,已滿頭銀髮的他,鼻樑上架著粗黑框眼鏡,他是主任司鐸,神情雖嚴肅,但又神奇地時像小孩,穿著黑色的長會衣,在當年寬敞的行人斜路上與小孩子打羽毛球,引起我的尊敬與好奇,尊敬的是外籍老神父與本地街坊玩在一起,打破當年我們對西方人在本地高高在上的印象;好奇的是滿頭銀髮的老神父,穿著一身密實的長會衣,仍能手握球拍,跑來跑去,揮灑自如,身手與對手的小孩不遑多讓。

     至於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自山西太原逃難南來香港的李毓明神父(1927-現在),當時看來年青多了,但神父一身簡樸莊重的黑衣,常模糊了我對他的年齡印象。李神父看來負責較多前線工作,很有心思,常於週六晚上,在學校地下小禮堂播放粵語片及經典西片,每票兩角,經常全[]滿座。李神父每週六前在校外一窗外的牆上懸下一紙牌,以毛筆大字列寫播映日期及片名,街坊們熱烈捧場,座無虛設。

      記憶中的西片尤啟我們的眼界,如十誡,泰山,中徒島戰役,碧血長天、桂河橋等,讓我們有機會自然而然地接觸西方文化,啟迪基層孩子的世界觀、歷史觀與信仰觀。回想,都是選放的都是當年的中西猛片,讓難有經濟能力往戲院的我等每週期盼。每到放映的晚上,老、中、少觀眾齊集禮堂外面的斜道上,穿著黑色長會衣的李神父準時啟門,站在門外收票,觀眾一擁而上,李神父[一腳踢],集宣傳,收票,場地設置與放映於一身。李神父從來都和顏悅色,溫文含蓄,略帶鄉音,低聲軟語,對興奮雀躍,吵鬧如百鳥歸林的場面氣定神閒,一臉欣然,想神父亦享受此與眾同樂的時光,邊攪動著膠卷輪,邊與我們同樂。

      禮堂陳設簡單,只有吊扇,地上密鋪紙皮,供穿拖鞋及便服睡衣混合的我等輕鬆蓆地而坐,隨意伸展,膠拖遍蓆,舒適自然,沒有爆谷汽水添興,更令我們身心全情投入劇情中,遠勝身處需要正襟危坐的戲院。台上掛有一大布幕,每次關燈後,漆黑一片中,一束銀白亮光從後面的輪狀放影機投射往布幕,轔轔的電影膠卷輪子轉動聲中,一串數字快速地在布幕上倒序出現,孩子們都熱烈地像除夕除夕倒數般,跟著齊聲高呼唱數,迎接興奮的電影播放時刻,及至數到[0]字,象徵著電影公司的商業標誌與配樂轟然發出,桃源影業、光藝、嶺光,美高梅的獅吼,都成為期待成真的歡欣前奏,百鳥之聲漸沉,我們漸漸沉醉在聲光畫面的超現實中..... 

      電影播放期間,常有中斷與接片的空檔,布幕上的影像常驟然停頓,天花光管隨即放亮,但觀眾竟沒感掃興,或靜心等候,或趁此空檔上廁,因為李神父的妙手須臾便駁片成功,天花燈再滅,布幕上又再出現倒序的數字,小觀眾再度熱烈倒數,夢境延續。

     
      李神父當年的放映[壯舉], 成為堅尼地城版的[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為生活狹獈的基層小孩,帶來了對未來生命的無窮想像。 對了,李神父好像不曾播放國語片,主放當年電影院落畫不久的粵語片與西片。可能住在堅尼地城的,大都是講廣東話的本地人吧。 

      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另一教會學校考取第一,父親也曾為我報考聖嘉祿學校,純為測試我在他校的水平。在彩色玻璃窗戶的溫暖房間裡,李神父給我面試呢,他面帶微笑,說話溫柔,但我仍很緊張,因為神父的濃重鄉音的廣東話,我大半都聽不懂,但他和煦的微笑,對我不明白之處耐心地重覆發問,讓我感到這神父叔叔真可親。

     感謝戴神父和李神父,他們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少堅尼地城小孩成長回憶愉快溫暖的一部份,他們也為當年住在附近遍山的木屋老少,帶來溫飽,也許杯水車薪,但每當從面容慈和的神父手中領過物資,溫飽可期之外,是一份溫暖。當年未有、也未懂送上感謝,如今我亦成為天主徒,戴神父已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返了天家,李神父也已屆九十,這些從前世紀法國來華,並經歷戰亂由內地輾轉來到香港的中外神父,與弱小貧困生活在一起,以各種各樣的方法低調賙濟,潤物無聲,滋養勞苦的生命,辦學教養孩童,以電影娛樂百姓,無意中亦啟迪了民智,而信仰,就在兩位神父當年那些與草根同呼同吸中,以踐行默默深耕,以溫柔仁慈細作。

    今堅尼地城貧民已稀,電影亦已可於手機網上等隨時可觀,神父的工作亦隨社經發展改變了賙濟方式,但我每路過蒲飛路的聖嘉祿學校外面,仍依稀看到戴神父揮球拍的黑色身影,看到地下禮堂玻璃窗折射出的電影播放時的光影,以及孩子們歡騰地迎接畫面的倒數呼叫。

     在今天豪宅林立的堅尼地城中,人們已不再需要肚腹的幫助,可能更需要的,是以六、七十吋的家居電視都未能滿足心靈的救贖了。

     但願物換星移之下,不用挨餓的堅尼地城中產新居民,知道在這豪宅環伺下的簡樸古老小學校舍,昔日有這樣的兩位神父,他們的黑衣身影,仍在蒲飛路上徘徊,述說著當年在城西的天國與貧窮故事。

備註:
無意中在網上尋得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二人的資料,李神父已年屆九十,健康良好,聽其訪談,經過多年,輪廓依稀可辨,鄉音已減,氣魄健旺,赤子之心,仍隨笑語展現。

戴天恩神父簡介

1952年,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戴天恩神父由廣西南寧轉到香港傳教。當他踏足西環時,一份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決志在這裡創立一間教堂,開展傳教的工作。1954年,他創辦了聖嘉祿學校,讓這區的兒童有受教育的
機會。初期,戴神父在吉直街租賃兩層樓作為校舍,直至1960年,當聖母玫瑰堂建堂時,學校亦一同遷入蒲飛路現址。

李毓明神父晉鐸60週年分享,李神父的祖父與父親在義和團時期都先後殉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SCJRfsD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