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9.2016

樹的聯想

    人類的群居與物種的聚落,本來相依相生。但自工業革命之後,才不過三數百年,城市化急劇,鄉郊邊沿,大自然淪為工具樹木植物,為人類的陪襯。城市的樹木管理亦只為服務我們的需要:觀賞、美化、遮蔭、鞏固斜坡,更甚者為滿足人類的貪婪,被炒賣的前有羅漢松,今有土沉香,樹木遭大量砍伐,製成各式各類日新月異的產品,以滿足貪新忘舊的人類。

    人類天生對樹木林蔭油然生愛,公園及市中的綠化步行道,確為三合土森林帶來一份滋養,潤澤焦燥匆忙的人們。然而,人煙稠密、人流匆匆,人樹再難平等共存,最近走過一遭著名公園與某大學校園,地理環境雖異,規劃設計或許用心,但見不少樹木百病纏身,垂頭氣。若將樹只看成木頭一根,育護不得其法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但因並非樹木專家,觀察與理解或有偏差,惟愛樹情切,冀一寫以表關切 

   擠壓
    
  原本座落開闊之地的百年古樹,隨著城市發展與街道的變化,坡度與園景佈局,配合園內步道、車道通達,生存空間遭到巨大的擠壓,導致根部缺乏足夠的延伸空間。公園臨街部份一列古樹,正因如此,被圍封於石牆築成的斜坡上,部份根部難以延伸,日益傾斜,樹冠傾罩整條街道,甚至抵著對街建築物的窗戶。
 
   至於落成才不過二十多年的大學校園,焦點區域植樹過密,推想是幼樹初植時,未及有扶疏景緻,於是便短視地以種植密度代之,以期收早期已濃密的視覺觀感,但隨著樹木漸長樹距過密,競爭水源根部吸水不足,又因樹冠互相覆蓋遮擋,影響光合作用,常見樹木枝條稀疏,樹葉幼弱營養不良或局部萎靡。城市公園亦相若,初植幼樹時,未有預見成年樹所需的空間,導致樹木長大後因與貼近的建築物相抵而傾側。

窒息

    城市地少人多,園林或步道景觀常被密集規劃,除植樹距離過密外,尚有不少莫名奇妙的人為生態干預,例如在樹幹底部密鋪水泥地磚,又或以水泥矮牆盛之圍之,甚至在樹幹底部的四密種植物,以期營造畫面豐盈的效果,誰知樹木需要雨露直霑,樹根毋需穿鞋 ,亦毋需蓋被,此舉等同捂其口,窒其息。但規劃者似欲寸土必爭,樹腳遍植草木植物或灌木密密麻麻,又或鋪上碎石,故此接近根部的樹下土壤遭蓋,影響吸收水份不足,健康堪虞。除此,好些樹木植入過深,根部深埋於土,不見天日,水份吸收受障,這些樹木的生態明顯欠精神。

 相比探訪本地鄉村草坪或村口的大樹各有遼闊空間,盡情伸展人們亦可在樹下休憩納涼,人樹相親,情味濃厚而我們城市公園或大學校園內的樹,都多在圍欄或水泥墩內,可看,卻不可親,是故城市人都缺乏挨樹抱樹的體驗,大學生也沒機會享有一個在樹下圍坐討論學術交流思想的搖籃故應難再有第二個牛頓誕生了。其實,與其[三個和尚沒水吃],為何不選擇一樹獨大崢嶸,盡情成長,與人相親呢?

 物化
 
城市修樹,多以行人安危作為主要考慮,樹木的成長需要未必是優先考慮,是故承辦修剪工程者往往非對樹藝有識之士,而修剪亦傾向以樹木為物件,[除之][去之]作目標。那天遊園,正見到幾位工作人員游繩而上,切鋸巨樟高處的枝條,按其制服上的公司標誌,原來屬某建築公司,而非園藝公司;難怪公園中屢見修剪不當的樹木,傷患處處,例如切口太接近樹幹的維管束,或傷口過大,增加真菌感染機會,徒添倒塌隱患。

           鞏固傾斜樹木亦見物化式處理,例如一棵長於斜路旁板根巨如雕塑的巨樹,看來遠在此處成為公園之前已存在,惟因建設公園步道,大樹也要讓路,居於狹細如劏房的三合土圍墩中,漸漸不勝負荷,傾斜度速增,為求治斜,樹的根部竟被灌水泥以[加固],孰料大樹不甘委屈,破殼而出,此舉徒勞,亦損樹木生態。


傷患               

基於擠壓、覆蓋、物化處理加以環境污染公園與大學校園的樹木傷患處處我們可以看到因不同原因傷後不癒的樹,瀕死而偷生的水橫枝,內弱而遍身被其他植物侵寄的樹,有些置諸死地而後生,雖不復健康體態,但仍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堅立;扭橫折曲,各以千奇百怪之姿,述說其傷痛經歷;於人類來說,視為怪趣,於樹來說,卻滄桑悲涼。

 讓人驚歎的是,樹木受傷,不像人類身體的自癒機制,會在傷病處的四周形成隔離壁,封鎖傷口,外面繼續生長癒合,形成窗框材強化樹木結構生命頑強。尤如人類有時遭受重大痛苦後的創傷後遺症,封鎖記憶選擇遺忘,向著標竿直跑;每見此情,都感觸造物在上,人樹共通。

人樹同哀

    人看樹常只重其[木],是否成[材],然而,樹在有生之日,即如有血肉的生命,如果樹會說話當會高呼: 我們需要空氣喝水陽光成長空間清新空氣醫治健康成長,以及人類的尊重。樹如人,需要在天地間找到自己的位置,但謙卑的樹,只會在風中呢喃。

     記得不久前BBC科學與生態頻道的一段紀錄片,Forester Peter Wohlleben 在他的新書The Hidden Life of Trees】, 樹能記錄痛苦,能學習,兼能互相保護。而樹也會透過其根部及真菌網絡互相溝通。換句話說,林木下面有另一個世界樹林中有母樹的角色,樹根彼此結連,如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傳導養份與訊息一座樹林,是一個充滿意識與生命的社會。

     樹木既非死物,對加諸其身上的情況,只能作出被動反應,一棵樹從出生至凋萎,期間,不能走動不能躺下休息不能對逆境還擊但卻懷抱傷患屢傷屢長以不撓的鬥志,繞道繼續攀升遇險掙扎求存,遇風以板根抵風而立,遇強愈強當中又遭汰弱適者存活儼似人類社會

    人類的生活需要樹林,徜徉當中,盡見生命之榮枯交替,俯仰之間,當悟無論人樹,同源大地,形態雖異,但需相依相存,互證生命的堅強與美麗,樹木固非人類的私器,人類亦只是造物的受託者,護育管理大地而已。只是我們早已忘本,而人類之間,亦常彼此以其[用]相待,萬千生靈,因遭物化而孤離,遇擠壓而窒息,懷傷患而扭曲,無怪乎我們都如城市中的樹,同感難覓安身立命之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