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2017

新舊明月


       中秋圓月,代表團聚,是家庭的日子,節慶的重要符號。

       昨午,一位早為人母的朋友興緻勃勃地傳來親為闔家團聚所親製的中秋盛筵照片: 家鄉八寶鴨、煎蝦碌、勝瓜鹹蛋湯、芝麻湯丸.....,色香味濃淡得宜,看得不大吃葷的我,也深為感動。的確,中秋,若缺了家庭團圓的元素,沒有家居的溫暖,沒有對窗望月共賞的雅興,中秋,只是一個提醒消費的名字而已。

       晚上到濱海公園蹓躂,涼風習習,低矮的夜空,漸漸敞開,浮雲散聚,圓月乍隱乍現,雲彩忽濃忽淡,教人捨不得低頭走路,見一小男孩隻身立於樹下,安靜地遠眺天際明月,我立在其旁,同心舉首觀月。漸見有來到公園的家庭,孩子攜著規律閃爍的塑料機械人燈籠,給行色匆匆的父母驅使急步前行,任憑天上明月的召喚落空。

     近年中秋,所住的屋苑為孩子們舉辦迎月慶祝,不外乎攤位遊戲,魔術表演,時間卻是在下午大太陽底下,小孩們的喧鬧爭逐,表演節目的聲浪從四方八面的大喇叭一浪接一浪地炸開,直像戰機盤旋不去,接連的數小時,一個原本可以安靜休息的下午便給轟走了。

    中秋節,幾時變成了需倚賴重型的流行曲音響來充撐的節日?耳際忽又響起早逝的父親愉快時常愛用口哨哼出的[彩雲追月]。(附註一)

    年前讀新聞,看到日漸被三合土覆蓋的維園張燈結綵,園中水池架設了數千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內置LED燈,企圖在晚間營造月圓月缺的效果;而其餘的空地,則滿置著種種巨型現代彩燈裝置,晚上大放光明,供遊園人士觀賞拍照。

    中秋節,已從仰首觀月,變成低頭玩燈。一家團聚,變成圍景拍照。園子裝置越多,人們越發忘記了月亮。
 

    昔日中秋是孩子們翹首冀盼的的[玩火日],維園無甚裝置,因為明月已是最好的裝飾;晚飯過後,扶老攜幼,紛至維園,幕天蓆地,草地山坡,千家萬戶;有以點點燭火伙蓆坐之處圍成各種形狀的邊界,有以柚皮、餅盒燈籠佈陣,各展奇謀,創意層出;那時候尚流行紙竹紮作,學校勞作堂仍教授孩子傳統工藝,美學力學兼蓄,白兔楊桃金魚花燈都是取材於自然與節令故事,在尚未有光害為患的夜色中,燭光點點,閃爍搖曳,孩子們都忙著守護燈火,並且理直氣壯地在一年難得的時刻明目張膽[玩火],偶有燈籠燭火蔓延為小火海,一家合力齊心撲火,帶來片刻合作歡愉。待滿月攀至高空,雲靄消散,天清月朗,孩子們已盡興,然後一家團坐,或卧或彼此相靠,分嚐月餅,競逐餅中肥甘的鹹蛋黃,還有現今街市幾成絕唱的芋頭菱角落花生等;一家七咀八舌的閒話家常,仰首觀月,欲讚辭窮,在圓月光照下,一家都在吃與賞之間深深領受著祝福。(附註2)

    全球化下,世界工廠處處,移風易俗,傳統被視為沉悶老土,非得日新月異才稱進步,不得不消費才謂富饒;於是,小孩的燈籠從紮作變成塑料,白兔楊桃化為機械鐵甲,燭火更替為LED燈,以消費消滅自己的創意;月餅從烤烘化成冰皮,蛋黃蓮蓉變成藍莓芝士;閒適躺卧賞月變成匆匆遊園觀燈;倫理變遷,一家團聚更非必然;聚首傾吐亦變成手機自拍互拍。巨型燈飾中的燈光像過度瞪大的眼睛,不再閃爍;水泥地上是摩肩接踵的遊人,停不下來的腳步,連本來仰首賞月的腦袋,都只能低頭望路,還幸找到位置坐下的,不是忙於滑動手機,便是自拍互拍,密不通風的高樓大廈燈光輝煌,但天空萎蘼,月亮瑟縮,莊嚴的銀輝黯然。
     
     我們的城市,只欲以繁華堆砌盛事之都,幻彩詠香江,燈飾匯維園,非將所有地上空間塞滿,以燈光掩蔽星月銀河,以轟然音響炸開熱鬧,忘了大自然的奇工的城市,那還容得下天上難得的一輪秋月嗎?

     我們的口味,總是追逐無窮的色香,就是不甘於每年一次的傳統豆沙蓮蓉,以及來自泥土的百物?

     我們的玩味,從一手一腳的紮作,變成塑料自動開關燈籠,為的也不是環保,而是不用守護燈火的方便?

     我們彼此的祝願,也從相約面訪,演變為網上擷圖,按掣向多人同時轉送傳發了。

     當眼耳鼻舌身意全方位給佔據了,家能否聚?人能否圓?月是否滿? 都不再重要。

     新舊明月,時代更替,只求效率,不談領受,以人工取代自然,以消費購買心思,以手機維繫倫理,我們在資訊交流上很密切,但卻不能澆灌情誼;也許,月亮太含蓄溫柔,喚不醒已變改的世道人心,只有嬰兒潮成長後的疲累我等,始懂返璞歸真,對舊時明月益發思憶吧。




      附註一:彩雲追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QgkOz8gQU4

     附註: 圖二為我所懷念的羅冠樵先生,在兒童樂園期刊中繪畫的[八月之歌]

10.03.2017

舊時明月

    明月, 屬於我們所有人,不論貧富。 只要仰首,便可賞之,但卻不可得之,月圓花好,更不常有。

    從沒有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的豪情,卻常有像豐子愷先生其一畫作的描述:[人散後,一彎新月如鉤。]的感慨。

     少女時代,家住港島西南角,狹小匱乏的家居卻幸運地附連一個開放式的小露台,正面朝向一列低矮山崗,左端便是宜觀日落的西高山;每逢農曆初一或十五,天藍如水,澄明素淨, 總見滿月隨著前呼後擁的雲彩,緩緩從山坳中浮出 ,莊嚴典雅地登至中天, 恰好高懸於我家陽台的正前方,灑得遍地銀輝,滿滿地浸透了小小的一角, 那時候正追讀冰心的[寄小讀者],當中她描述了在威斯康辛州的山林醫院休養期間的冬夜月色,與我眼前的一片沁涼銀白,一時間時空遠處與眼前所歷,彼此交疊,平靜的內心生起一份溫柔的觸動。 

      這露台對出的一方夜空,在未有光害為患的年月,為陋居帶來奇異的四時月出景緻。 春夜,山間潮濕的紫藍霧氣抱月氤氳; 夏夜,月色在蟬聲熾烈中綻放; 秋夜,蟋蟀低鳴,雲淡天深,月色含蓄靦腆;冬夜,夜空深遽,萬籟俱寂,月色淒寒孤高。



      月,無論圓缺,總按四時變化萬象,當時年青的心, 只是單純的一份對自然的渴慕,家庭氣氛雖然冷漠,但圓月帶來溫暖,新月如眉,纖幼如畫,溫婉秀麗,浮雲散聚,銀河隱現,四季月夜微妙的變化,都向人間示現不同的感情光影,讓人領受不同的心路節奏。 我常捨不得擠上與妹妹同睡的小床,在這浸淫著白露的月色的小陽台邊,拉開了馬閘,仰卧其上,沐浴於一片銀輝中,旁邊輕輕播放著專門播放古典音樂的夜間電台節目,真不知人間何世,我入神地凝視著晶亮的滿月緩緩攀昇過房頂,天際只見一片素淨漸暗的夜空, 才依依入夢。

    那些腦袋單純的日子,只是為賞月而看,還不會失眠,還不識月亮可以代表了不同的意境, 直至現在, 回望匆匆一生, 無論身處本地或異域,不少日子與處境都總有或圓或缺的月亮在周遭徘徊,方開始對人月互圓之境漸有所悟。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畫展,立於自小已鍾愛的豐子愷先生畫作前, 深深感慨能於這人生階段親睹其真跡,真得其時; 子愷先生的畫作常有一輪明月在其中, 有時是滿月, 有時是一彎新月, 月下有時是一人獨自徘徊,有時只是一片空林,子愷愛月, 有月在其中的畫如[人散後]、[六朝明月]、[松間明月]、[待故人],都是以月況人,當然,人們最愛的都是他的[花好月圓]了。


     流連在那一系列有月在其中的作品之前,心中有一份難言的感動。豐子愷先生的畫中多情,透過那小小的一鉤新月,又或如印章似的一輪明月,含蓄而又婉約地從那簡單拙樸的水墨線條中淡淡地漾開。

     在我那些充滿離散與動盪的歲月中, 月亮可以是歡聚, 更多時是寂寥, 月下的追憶與相思,只有明月可伴可證,無論在天涯何處, 總會讓我牽起各種情懷, 觸發遙遠的聯想。


     十八歲時看月, 與現在看月,自是不同懷抱, 時光荏苒,花好月圓,已深知可盼不可常得,月圓月缺,歡聚與寂寥,都因曾立盡梧桐影,懷抱今敞開,只餘一份仍可在月下躑躅的滿足與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