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2019

上墳記

      陰晴不定的早上,空山寂寂,我立在一壁白色的骨灰龕前,整理著帶來的花束,微灼的陽光驟歛,拂起一陣怡人的涼風,墓園裡疏落的樹叢間,忽地響起幾陣嘹亮的鴉叫,向遍山沉默的墓群,揭示著這是個仍有生命氣息的世界。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忽然趨近,轉角處走出一個基層打扮的中年男人,打從我身邊經過,好像不經意地輕聲問了一句:[ 需要為碑字補漆嗎?],我還未及仔細察看那給花束擋著視線的龕碑,想也不想便說:[噢,不用了,這碑還新,有需要會找你,謝謝。]。那男人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我沒來得及看清他的樣子,卻發現碑上真的有一兩個字掉了部份筆劃上的黑漆,連忙趕上前尋找那人,但人影已杳,有點悵然。

      想起小時候跟父母到雜亂無章的墳地掃墓,總有些衣衫襤褸的人跟在後面,有些會用一塊隨意檢來的小石塊,把一張紅紙壓在墳頂表示吉利,有些拿著毛筆和小罐油漆說可幫忙補字,希望討個零錢,在那些社會均貧的日子,同樣是窮家的人們通常都會很厭煩地把他們像蒼蠅般揮走,這些只圖討一角幾毫的人們,在墳間徘徊片刻,直到確認無望,才轉向其他掃墓者。

    我有點後悔,原來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拒絕了這些人,看著缺了好些筆劃的碑字,有點遺憾,也對剛才婉拒那瞬間消失的人感到歉意,幸好碑上小女孩黑白照片中的柔和笑靨,讓我心中泛起了一陣溫柔的牽動。

       從山上高處拾級而下,打算轉向另一處安頓了父親近四十年的墓園,清明未至,山上偶爾才遠遠瞧到一兩個掃墓者,依著山間連綿無際的灰色調子的墳階小路走,忽然有點不能確定是否能通往出口,卻見一個穿上工作手袖與手套的大嬸在整理路旁的水桶,便向她問路,她很友善地詳細指點,謝過她後,想起在這片寂靜人渺,只有漫山墓碑相伴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願意。我便對嬸嬸說:[墳場裡有你這樣努力工作的人真好。雖然未必有人知道,但天主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誰知話題打開,嬸嬸便傾吐了好些委屈,她說:[人人家中總有先人,將心比己,我很想把這裡打理得乾乾淨淨。你看,這列石級上每隔好些位置,我都推來了一些大水桶,盛滿乾淨水,讓人們在掃墓之後可以洗手。],我讚賞嬸嬸自發安排真有心,嬸嬸卻接著訴苦:[ 可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想,有些司機會駕車上山,用這兒的水洗車,這還不算,他們把髒兮兮的洗車布浸在大水桶中搓洗,好端端給人洗手的乾淨水,一下子給他們弄得黑稠稠的,再也不能給人家洗手了。],大嬸開始激動起來:[我勸告他們,這些都是為尊敬先人的掃鞋墓人們而安排的清水,你們可否只用水杓舀用,避免把水弄髒。],站在大太陽復現下的大嬸續說:[你可知道他們怎樣對我?],她頓了頓:[ 他們竟用十分難聽的粗口罵我,有時看到我坐在墳場的石級上吃午飯,便出言耻笑我活該如此....],說到這裡,大嬸的眼眶紅了一大圈,我方才清楚看到她經長期日曬下滿臉深刻的皺紋。

        我當下想像,為了生計,在寂靜的墓園中,孤身一人與先人為伍,日曬雨淋地工作,連吃飯也對著墓碑的大嬸,默默盡忠,沒人聞問;向那些不速之客據理力勸,被辱卻無人可訴。我勸勉她:[不管有信仰與否,人在做,天主在看;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對,也不畏單獨面對不合理的人,祂必俯察。],嬸嬸稱謝,她仍氣在心頭,但話音漸軟,用手擦掉眼淚,看來稍感抒懷。

     走上另一山頭掃墓後,在撒灰墓園裡,看見一個在澆花的外判女工,正在禮貌地勸喻一個掃墓的男人不要在草地上插燃香燭,男人置若罔聞,女工無奈地遙看著他,之後我跟她聊數句,她說:[唉,剛才他還罵我呢,不知何故,越來越多不守規卻又暴躁的人,專向我們發脾氣,我得帶同母親一起返工才行。],我對最後一句話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她笑道:[人們常常問候我的娘親,你說我是否非帶同母親開工不可?],大家相視苦笑。她續說:[ 墳場裡最令人不開心的不是先人,而是活人。]。我為之莞爾。

     準備離開時,看見附近有一位中年女人正在細心拭抹著只簡單地寫著[愛女(名字)]的新立撒灰碑,然後依依地站在那兒凝視著那女孩的名字,看來是她的母親。我真希望剛才與外判女工的談話並沒有打擾到她。

    我立在一大片綠茵前,草根有一行白灰隱約向前延伸,一隻帶著美麗白色眼紋的黑鳳蝶在繽紛的花堆中雀躍繞飛,陽光璀璨,不遠處開始傳來火葬儀式中的嗩吶吹打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