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暮春的凌晨,兒科病房中為危重病童而設的獨立套間,昏黃的床頭燈光籠罩著一片急重的喘氣聲,床上躺著氣喘得死去活來的垂危小女孩,床邊佇立著憂傷的父母,還有俯視著孩子的年青神父高䠷的黑衣身影。
小女孩劇喘了一整晚,呼吸越發短促,滿臉脹紅滾燙,半個小時前,一度回不過氣來,曵然中止了呼吸。
[圓圓。],神父俯首輕聲叫喚,一邊輕握著女孩因抽搐而驚惶揮動著的小手,這即將滾下生命邊崖的孩子,給危病折騰得腫脹的圓臉應聲轉向了神父,女孩因驚惶而含淌著豆大淚珠的眼睛,放出亮光,一下子便從劇烈的氣喘中定過神來,神父的聲音強烈地觸動了她,他握著女孩軟癱的手腕,繼續呼喚她的名字,圓圓本來只能看到光影的眼睛,凝視著神父的臉,似乎認出這把柔和特別的聲音,是她的拯救。
一直咇咇作響的維生指標顯示屏,本來一直高企在160多下的心跳數字,正奇異地有節有序的下降,小女孩風暴似的急喘,放緩下來,心跳回到90多了,連日來無時無刻令人驚心動魄的氣喘,經神父充滿了奇異力量的溫柔呼喚和相握的手,得到了紓緩,讓人想起耶穌叫止驚濤駭浪一樣。
漸漸放鬆的呼吸,讓小女孩開始有氣力聚焦仰望正俯看她的一張秀逸臉龐,凝聚在她眼角的淚珠,慢慢地淌下,像蒙受了安慰。
憂傷的父母和我這位代母,分立在孩子床前的兩側,目睹這奇妙的一幕,多天來因愛莫能助而高懸的心,得到了緩解。
神父為圓圓不徐不疾,莊嚴卻又情切地誦念施洗的經文,並為她行灑水禮,慣常愛聽祈禱及詩歌的圓圓,目光一直沒從神父的臉上挪開,發著高燒的紅通通臉蛋,滿臉期待,彷彿天主能讓她明白,這光景,對才十二歲的她何等重要,她的一生,就是為了這一刻。
畫過十字聖號後,神父微笑對圓圓說,聽說你很喜歡聽Ave Maria(聖母頌),我來給你唱一首特別的版本。神父牽著圓圓的小手,繼續俯身,用拉丁文唱著唱著,圓圓凝視著神父。
在維生指示屏的輕微的數字跳動聲響中,在神父與圓圓的側影中間,我看到了天主。憂傷的父母止住了眼淚,我也如釋重負。
圓圓還能輕微看到的右眼,很有意識地望著神父,神父在她的額上傅油,金澄澄的油瓶子打開,一陣清新的松香瞬間在小病房裡散發,嗅覺仍強的圓圓,眼睛突綻光采,這香氣把她昏沉的小靈魂喚醒了,神父柔聲誦念經文,圓圓平靜地聆聽,她小時候因患腦癱而致視障、癱瘓與不能言語,卻懂善用聽覺與心靈去感知世界,而神父因有聖神同工,毫無隔閡地開啟了這特殊孩子的心靈。
最後,神父對圓圓說:[你現在是天主的女兒,你叫Maria, 這是天主與你相認的名字。]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圓圓就是最喜歡聽舒伯特的AveMaria及聖母經,打從第一次給她聆聽開始,她軟軟的小手便出奇地有力量舉起來回應。如今神父給她聖名Maria,不正是天主的上好安排嗎?
伴送神父到醫院停車場途中,在清冷的街燈下,我問神父可曾為沒有言語表達的重障小孩施洗或臨終傅油,神父微笑著說:[沒有。] ,我十分驚訝,一個從沒有機會接觸過重障孩子的神父,在一個被人遺忘的小生命身上,行了這麼神聖的一件事,讓平常人看來是白走一場的脆弱生命,得到最重要的返回天家印記,讓地上特別方式的勞苦,最終沒有白白承受。
毫無倦態的神父鑽進黑色的車子,慢慢地駛進暗夜裡,我知道,數小時後,他又要在教堂主持清晨的彌撒。
四天後的早晨,圓圓終於在我們的陪伴下離開,我們一直在她的耳邊鼓勵與唱詩,告訴她將何往,我們快可重聚,圓圓漸漸蒼白的臉很平靜,每聽到我們唸及一個又一個已先她[返家]的孩子的名字,便以口吸氣一次,並且張開了眼睛看了一下,好像在作出回應;不一會,她安然離去,息了她在地上獨特的勞苦。我握著她漸涼的小手,不捨之中,內心沉靜如躺在緩流的溪水中。
[生命不靠形體上的一切,而在乎有否堅毅、勤奮與善用生命。地上並非永久的家鄉,無論任何形體,生命那怕短暫,重要是充充份份的活出來,盡了一生的責任。]
[圓圓看來艱辛的生命,實與世人的勞苦無異,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她心靈誠實地生活,相比世人所爭逐的,圓圓的精神,卻可永存。]
我感觸地望著圓圓的小棺木,神父能夠說出如此獨到的一番話,可見他看人不看皮相,沒長篇大論,沒慷慨陳詞,卻字字鏗鏘,安慰了尚存於世上虛空的我們。
墳場的小教堂裡,圍坐在圓圓靈柩兩旁的父母及曾與她一起生活過的人們,都驚訝這位與圓圓只有一面之緣的年青神父,竟能一語道破隱藏在受障生命裡的奧秘。
是的,我們並不完全,都是破碎的人,圓圓來過世上一場,我曾與她以本相相遇,彼此塑造,都起了轉化。
當穿著月白色祭披的神父領著圓圓的棺木緩緩步出小教堂的時候,我跟在後面,往火葬場的路上,心中安然,我彷彿看見,神父正把圓圓那多天來因插喉而滿佈著瘀痕的小手,一步一步的往前領去,交給前來相迎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