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6

請還[他們]一份尊重

      年近歲晚, 報載跑馬地的祆教(即波斯)墳場內擠放著大量待銷的年花, 墓園各處通道滿佈金澄澄的年桔與艷麗的芍藥, 本應寧靜, 素淡的墓園, 彷彿給人潑上濃烈厚重的油彩, 滿園霎時躁動起來.

     跑馬地的數個外族墓園, 曾經是昔日中學時代的重要記憶風景, 在單調的基層女子學校生活中, 墓園遊逛是我們上好的節目.

     那個年代, 我們慣常掃墓的地方不外是石碑密佈的鑽石山, 或需要乘火車長征的粉嶺和合石. 清明重陽時節, 遍山人頭湧湧, 煙火處處, 夾雜著給燃燒得漫天紛飛的冥鏹碎屑, 還有墳間祭奠後的濃烈酒味, 孝子賢孫們隨即享用的祭牲氣味, 偶爾還有人放鞭炮. 本地人的墓地留給我們的印象, 只是喧閙 , 紛雜, 吃喝, 也許正因這些往昔的掃墓體驗, 不少人失去了對墓園需要寧靜的尊重.

    
      讀初中時, 課室窗口的正下方便是猶太墳場, 滿目都是天然的水泥色,謙卑低調, 裡面有一所外型簡潔的小教堂, 旁邊守著高樹, 平日墳場外圍的鐵閘會關上, 間有頭戴小圓帽, 留鬍子, 穿黑衣的男士們把棺木抬進小教堂, 觀禮者都肅立不言, 安靜輕悄, 彷彿不想驚動逝者與在附近上課的生者, 我常在小息時站在課室外面的露天階梯上, 觀望這低調的族群, 一邊思想為何猶太人與華人需要激動哭叫著完成的殮葬如此南轅北轍?

     猶太人的安靜, 開始讓我對這個族群面對死亡的態度產生一份景仰. 墓園, 原來亦可以予人一種出人意表的平安.

     此後, 我和三兩同學常趁午飯後空檔遠遊至養和醫院毗鄰的波斯墳場和香港墳場.

     波斯墳場內當年有一個小巧的噴泉, 墓園裡遍置白瓣黃芯的雛菊, 兩旁的墓碑不少如石棺, 正值初冬, 麗日和風, 上有藍天白雲, 我們像在花園漫步, 生死兩安.

     波斯墳場再往西走, 便是香港墳場, 那時黃泥涌道尚未建汽車天橋, 沒有汽車引擎在週遭咆哮, 我們在園中墓碑間的草地上穿梭, 林木參天, 中間夾著好些禿了的雞蛋花樹, 鳥語啁啾, 墓距頗寬, 可容我們前後繞步, 正午陽光遍照, 美麗光明, 流連於此, 總感安舒。


      我們好奇, 愛讀碑文, 越走入墓地深處, 或是繞著山邊密蔭處, 墓碑越[古], 好些如被風刮, 早已歪斜, 有些佈上苔藓,石刻字體的油漆早已剝落,難以辨讀。外族的墓碑設計, 相比華人的, 好像略多了些款式,有像聖經十誡所刻的石版, 有斜削的筆柱, 令人驚訝的是有不少上面寫著的日子是二十世紀初, 甚至是十九世紀的, 在年輕我們的眼中, 這不亞是發現了[古墓], 對已久眠於黄土下的外族故人,多少感到耐人尋味.

    那年代, 我們對香港史的認知, 只限於鴉片戰爭或日佔時期, 香港給割讓後的社會民生, 亦只限於老照片而已, 那些東來尋找機會或被差派而來工作的外族在港的種種, 對普羅的我們, 好像扯不上感情與關係.

     香港墳場墓園裡還有一塊專供外籍嬰幼安息的草地, 猶記得讀過一篇由幼兒的父母以詩為誌, 內容已忘, 但讀時動容, 印象仍深.

    相對華人群[居]的墳場, 一如生前居住人煙稠密的灣仔, 我家的太祖輩下葬的鑽石山, 今看之擠擁密集如劏房. 早年探望過的澳門西洋墳場, 則華麗講究, 石像林立, 但同樣擠擁.

    昔日年少無知, 走進墓園如逛花園, 賞景多於深究歷史, 那些長眠地下的開埠初期的外族, 他們離鄉別井, 雖然相比華人, 他們的身份優越, 但最後都客死此地, 從此寂寂為鄰為伴,  香港竟成為他們的安息地, 最後再與我們這些近年方赫然發覺歷史的實體痕跡大量消逝, 因而對香港歷史急起追昔的人相遇.

     每一塊墓碑, 都是香港歷史中的一個故事, 這些年代湮遠的外族墳場, 就是另一個香港的歷史博物館.

    今人將墓園變成露天展銷廳, 年花貨倉, 儼如生人佔死地, 予取予攜, 對這些曾經在香港歷史中有所貢獻的人, 無論尊卑貧富, 都應還[他們]一份尊重, 一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