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2016

奔~~河的聯想.

     春深的清晨, 渴想晨霧仍會聚攏在山間田野與河溪, 定有詩情畫意於其中. 於是揹起背包, 捎根手杖, 不消半個鐘,便走進人跡渺然, 卻生氣勃勃的郊野.

     四處已響起初夏的蟬鳴, 經過遠處在盡忠叫吠的守村唐狗, 來到數畦荒田中, 已有數隻比我還要早起的白鷺佇立, 我加倍放輕腳步, 還未走近, 牠們已驚覺我這異類的氣息, 倏地呼嘯著飛進正在消散的晨霧中.
    
     接連數週的春雨, 河溪活躍地奔湧, 我找著一條之前沒注意到的隱蔽小路, 挨著山邊鋪滿枯葉的泥徑溯溪而上, 原來走進了一個隱秘如山洞的河床, 四周參天的竹樹覆蔭著寬闊的河面, 水盡處卻呈現了一個樽頸, 溪水自上游涓涓流進這狹窄的河道, 只好拐過攔躺在當中的石頭, 隨即便湧進那豁然開朗的水深處, 河面的竹枝之前隨風自然散落, 縱橫交縮著纖細的翠綠線條, 從暗處往林外的光處看,  更顯幽深隱逸, 水面明暗斑駁, 落葉在水面打轉,  但湍湍不息的河水仍繼續其旅程,  繞了個彎便如長蛇般蜿蜒地向前方拐道游去, 潺潺水流在竹林交錯的光影中添了點迴音, 是一個美麗的光影與音樂的洞天, 我感到如同走進聖殿, 出奇地平靜安穩.


      路盡了, 便追隨水流的聲音改道向下游走, 果然見徑旁的樹林有一鋪滿乾枯竹葉的進口誘我內進, 在林中繞了數彎, 水聲越發激昂, 來到樹林的邊沿, 有一狹窄的出口, 原來下游平靜緩流的河面臨到另一個由天然石塊形成的急降樽頸位, 河水奪路往下奔騰, 層層的巨大苔石拾級往下鋪疊, 不遠的前端便是懸崖, 澗水朝向對壁的翠綠山坡湍湍墜瀉, 我想, 那會成為一條瀑布嗎?

      立此隱密的居高之處, 觀水勢浩蕩地邁過澗石奔向崖邊, 驀地直瀉但又難見其踪. 真有點驚心動魄, 卻又引人入勝, 因為那水流曾從狹小如溪的上游經九曲十三彎迂迥繞行, 曾在竹林深處匯聚, 曾繞過攔擋河中的石塊, 裊裊娜娜的悠然走過, 曾在緩靜的段落輕鬆地涓流,    在水道盡處, 卻忽地闖進嶙峋的險石堆中, 狂奔一段, 喘息未已, 卻又身不由己, 直墜崖底.
     
      返回主徑, 前行二十多分鐘, 水聲漸遠, 不甘心遠離水道, 選擇往下行的山徑, 曲折地走了一段, 水聲又漸響亮, 從林隙中驟見遠處有一挽沉重地懸垂的白紗, 原來那直奔崖底的河水, 急墜時變成壯麗的瀑布. 可以想像那瀑布瀉至崖底的石灘, 匯聚成潭, 平靜數番, 又可再上路前奔.

      這番逐河而走, 短短的一段河道, 雖見水流身不由己, 但自有其河道生態, 淺水處閒慢,  窄路處繞道, 水深處聚匯, 亂石中闖流, 高崖處奔騰而下, 驚險之際, 流水卻迸發成最壯麗的瀑布之時.

     河的生命力我是望塵莫及了, 雖然過去的生命亦屢臨懸崖, 回不了頭, 但傾瀉而下, 卻又有另一段奇妙的光景承接, 看似苟延的生命得以繼續奔向更寬廣的水深之處.

       想人生亦如是, 際遇難料, 回不了過去, 只能向前奔墜, 但每一個懸崖之底, 自有承載之地. 似是絕路, 卻可重新出發, 續奔前路.

      
    

     

4.12.2016

遇見Nabeel

    早上上班時段, 人潮洶湧的九龍塘地鐵站內的扶手梯頂, 出現了一個步履與周遭急湧的人群毫不協調的年青人.

    雖然我只是在他後面的附近, 但看這個穿著藍色T恤, 儀容整潔的高個子的年青人, 便明顯是印巴裔, 一頭濃密微曲的黑短髮,  但滿臉都是曾患過嚴重暗瘡而留下的疙瘩讓他的顏容添了點歲月.

     年青人的步履看來有點失了方寸, 在電動扶手梯口摸索了好幾秒, 似乎弄不清如何走進梯級, 我意識到他有特別的情況, 便趨前跟在他背後, 這才看見他手中原來拿著一根盲人手杖. 知道他是視障人士. 我站在他後面的扶手梯級, 隨著下降至月台, 心中為這既是少族裔, 卻同時有視障的兩重身份的年青人默禱, 心想他身處異鄉, 也真不容易.

    電動扶手梯把我們送到下一層轉乘其他路線的地鐵, 我跟在年青人後面, 看看他有何需要, 他看來對方向有點生疏, 有點不知所措, 我上前輕托著其手踭 , 生怕冒犯地小聲的問:[你想到那兒去?], 年青人以標準的廣東話說:[我想去觀塘線.],  我打開話匣, 邊走邊問:[ 你到觀塘返工還是返學?], 年青人很友善的回答:[ 我需要帶一個朋友去參觀職業訓練中心.], 我問他熟路否? 我說反正都在同一個月台上, 可以帶他一程. 到往觀塘線的月台上, 期間, 他告知我以前在某特殊學校就讀, 但學不到他期望的程度, 語氣不無失望, 聽到校名, 我知道那是一家智障兒童學校.  他好奇地問為何我會知道, 我只好告訴他之前的工作. 但對於他的成熟交談表現, 卻要在智障學校就讀, 不無納罕.

    來到月台,我告訴他職業訓練中心該在列車車頭方向外面, 該再往前走. 年青人忽然站住, 想起:[ 讓我先給這位朋友一個電話, 好確定他是否會出現. 因此還是不要再前行了], 他接著解釋那是一位印尼籍的高級牧師, 上次與他相約參觀中心, 但牧師爽約, 因此年青人不放心會否重蹈覆轍. 他把手機交我幫忙撥號, 我瞥見他在Whats app上的名字叫Nabeel(註).

     電話似乎良久沒人接, Nabeel再請我幫忙看看牧師有否在whats app上留言, 果然牧師在個多小時前通知他家有要事, 走不開. Nabeel沒有抱怨, 平靜地說:[ 那我乾脆回石硤尾的盲人輔導會好了.], 我再跟他深入的談,:[你熟悉那邊的路嗎? 還需要幫助嗎?], 他坦率地說:[ 我其實還有點視力, 例如我現在還可以見到一些影像, 只是陰天的日子我看得差了點.], 他接著告訴我小時候已是低視能, 但家裡捨不得他到需要寄宿的盲人學校就讀, 便將他轉送至毋需留宿的輕度智障兒童學校去. Nabeel說為此生氣了十多年, 因為他認為智障兒童學校的課程於他太淺了, 他將來的前途將深受影響, 故此在學校裡, 他一直自我孤立, 完全不理啋所有老師和同學, 日積月累的憤怒與失落, 導致後來出現了精神病, 現在仍要見醫生和服藥.

    Nabeel又說, 對父母的怨恨一直沒有停止, 在家中經常責備父母昔日的決定影響他一生, 同齡的視障人士可以考DSE, 可是卻沒他的份兒, 而且在智障兒童學校畢業, 程度顯淺, 將來也難以繼續進修, Nabeel表示, 十分不情願別人知道他曾就讀智障兒童學校, 那是一份恥辱.

    儘管Nabeel知道我曾從事特殊教育, 卻仍很信任地向我表達他的懊惱, 面對這位對自己的人生有期望, 但卻不能為自己作出抉擇的年青人, 我想我明白他的絕望. 在只餘下一個站的地鐵車程裡, 我只能這樣安慰這位渴望掌控自己前途的印巴裔視障青年:[ 你的情況實在很不容易呢, 你的父母當年在捨不得你寄宿的情況下為你作出的選擇也迫於無奈, 但你的前面還有許多許多日子, 你願意繼續不開心下去嗎?]

    他想了想, 欲重提父母的抉擇對他的損害, 時間趕迫下, 我只好再說:[ 現在你長大了, 你可以告訴所有人, 包括現在的導師關於你對前景的期望, 讓他們知道如何幫助你, 總有好些機會你是可以掌握的, 雖然還要克服重重困難. 但你的機會一定不是零, 但你若繼續為過去不快, 你便負荷太重, 難以向前走下去, 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

    在列車穿過黑暗隧道的隆隆聲中, 高大的Nabeel挨著車廂幕門,一手持杖, 邊微俯下頭專心聆聽. 點了點頭. 我對這年青人的失落油然生起一份感觸.

    列車要靠近站了, 我最後說:[Nabeel, 別讓過去的經歷定義了你的將來. ], 隨即, 我覺得自己說得太深奧, 也太文藝了, 這是我的溝通缺點, 但我卻有信心對答如流的他會明白, 我將這說話再說一遍, 並帶歉地補充:[ 我希望剛才的話說得清楚明白.];

      Nabeel瞇起的眼睛亮起, 點頭說:[ 好, 我會嘗試要這樣想.再見] , 然後不徐不疾的步出列車. 他似乎對於在社區的日常行走已有一定的信心.

      隨著他的藍色T恤背影在月台上遠去, 我想起這裡缺乏選擇的隔離教育制度, 對於未有自主意識的孩子, 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甚麼選擇, 如此便過了一生; 對於懂得清醒並自我伸張的孩子, 沒有選擇下的懊惱, 卻害出情緒的鬱結, 應該充滿憧憬的黃金少年期, 卻活在情緒的囚籠裡. 而他就讀了十多年, 卻又不適合他能力的特殊學校,  似乎又一直束手無策.

      Nabeel一直在尋找他在人生及社會上的位置, 做一個能自立, 如普通人般生活的年青人, 如此卑微又正常不過的願望, 仍要等候多久才可圓夢呢?

      甚願將來若有機會再遇到這位萍水相逢的年青人, 他會告訴我, 他的[過去]不再在他的生命中發揮影響力, 他活得很快樂, 滿足.

(Nabeel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