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群居與物種的聚落,本來相依相生。但自工業革命之後,才不過三數百年,城市化急劇,鄉郊被邊沿,大自然淪為工具,樹木植物,成為人類的陪襯。城市的樹木管理亦只為服務我們的需要:觀賞、美化、遮蔭、鞏固斜坡,更甚者為滿足人類的貪婪,被炒賣的前有羅漢松,今有土沉香,樹木遭大量砍伐,製成各式各類日新月異的產品,以滿足貪新忘舊的人類。
人類天生對樹木林蔭油然生愛,公園及鬧市中的綠化步行道,確為三合土森林帶來一份滋養,潤澤焦燥匆忙的人們。然而,人煙稠密、人流匆匆,人樹再難平等共存,最近走過一遭著名公園與某大學校園,地理環境雖異,規劃設計或許用心,但見不少樹木百病纏身,垂頭喪氣。若將樹只看成木頭一根,育護不得其法,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但因並非樹木專家,觀察與理解或有偏差,惟愛樹情切,冀一寫以表關切。
擠壓
原本座落開闊之地的百年古樹,隨著城市發展與街道的變化,坡度與園景佈局,配合園內步道、車道通達,生存空間遭到巨大的擠壓,導致根部缺乏足夠的延伸空間。公園臨街部份一列古樹,正因如此,被圍封於石牆築成的斜坡上,部份根部難以延伸,日益傾斜,樹冠傾罩整條街道,甚至抵著對街建築物的窗戶。
至於落成才不過二十多年的大學校園,焦點區域植樹過密,推想是幼樹初植時,未及有扶疏景緻,於是便短視地以種植密度代之,以期收早期已濃密的視覺觀感,但隨著樹木漸長,樹距過密,競爭水源,根部吸水不足,又因樹冠互相覆蓋遮擋,影響光合作用,常見樹木枝條稀疏,樹葉幼弱,營養不良或局部萎靡。城市公園亦相若,初植幼樹時,未有預見成年樹所需的空間,導致樹木長大後因與貼近的建築物相抵而傾側。窒息
城市地少人多,園林或步道景觀常被密集規劃,除植樹距離過密外,尚有不少莫名奇妙的人為生態干預,例如在樹幹底部密鋪水泥地磚,又或以水泥矮牆盛之、圍之,甚至在樹幹底部的四密種植物,以期營造畫面豐盈的效果,誰知樹木需要雨露直霑,樹根毋需穿鞋 ,亦毋需蓋被,此舉等同捂其口,窒其息。但規劃者似欲寸土必爭,樹腳遍植草木植物或灌木,密密麻麻,又或鋪上碎石,故此接近根部的樹下土壤遭蓋,影響吸收水份不足,健康堪虞。除此,好些樹木植入過深,根部深埋於土,不見天日,水份吸收受障,這些樹木的生態明顯欠精神。
相比探訪本地鄉村,草坪或村口的大樹各有遼闊空間,盡情伸展;人們亦可在樹下休憩納涼,人樹相親,情味濃厚。而我們城市公園或大學校園內的樹,都多在圍欄或水泥墩內,可看,卻不可親,是故城市人都缺乏挨樹抱樹的體驗,大學生也沒機會享有一個在樹下圍坐討論學術、交流思想的搖籃,故應難再有第二個牛頓誕生了。其實,與其[三個和尚沒水吃],為何不選擇一樹獨大崢嶸,盡情成長,與人相親呢?
城市修樹,多以行人安危作為主要考慮,樹木的成長需要未必是優先考慮,是故承辦修剪工程者往往非對樹藝有識之士,而修剪亦傾向以樹木為物件,[除之]、[去之]作目標。那天遊園,正見到幾位工作人員游繩而上,切鋸巨樟高處的枝條,按其制服上的公司標誌,原來屬某建築公司,而非園藝公司;難怪公園中屢見修剪不當的樹木,傷患處處,例如切口太接近樹幹的維管束,或傷口過大,增加真菌感染機會,徒添倒塌隱患。
鞏固傾斜樹木亦見物化式處理,例如一棵長於斜路旁,板根巨如雕塑的巨樹,看來遠在此處成為公園之前已存在,惟因建設公園步道,大樹也要讓路,居於狹細如劏房的三合土圍墩中,漸漸不勝負荷,傾斜度速增,為求治斜,樹的根部竟被灌水泥以[加固],孰料大樹不甘委屈,破殼而出,此舉徒勞,亦損樹木生態。
傷患
基於擠壓、覆蓋、物化處理,加以環境污染,公園與大學校園的樹木傷患處處,我們可以看到因不同原因傷後不癒的樹,瀕死而偷生的水橫枝,內弱而遍身被其他植物侵寄的樹,有些置諸死地而後生,雖不復健康體態,但仍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堅立;扭橫折曲,各以千奇百怪之姿,述說其傷痛經歷;於人類來說,視為怪趣,於樹來說,卻滄桑悲涼。
讓人驚歎的是,樹木受傷,不像人類身體的自癒機制,會在傷病處的四周形成隔離壁,封鎖傷口,外面繼續生長癒合,形成窗框材,強化樹木結構,生命頑強。尤如人類有時遭受重大痛苦後的創傷後遺症,封鎖記憶,選擇遺忘,向著標竿直跑;每見此情,都感觸造物在上,人樹共通。
人看樹,常只重其[木],是否成[材],然而,樹在有生之日,即如有血肉的生命,如果樹會說話,當會高呼: 我們需要空氣,喝水、陽光、成長空間、清新空氣、醫治、健康成長,以及人類的尊重。樹如人,需要在天地間找到自己的位置,但謙卑的樹,只會在風中呢喃。
記得不久前BBC科學與生態頻道的一段紀錄片,Forester Peter Wohlleben 在他的新書【The Hidden Life of Trees】, 樹能記錄痛苦,能學習,兼能互相保護。而樹也會透過其根部及真菌網絡互相溝通。換句話說,林木下面有另一個世界,樹林中有母樹的角色,樹根彼此結連,如人類大腦的神經元,傳導養份與訊息,一座樹林,是一個充滿意識與生命的社會。
樹木既非死物,對加諸其身上的情況,只能作出被動反應,一棵樹從出生至凋萎,期間,不能走動,不能躺下休息,不能對逆境還擊,但卻懷抱傷患,屢傷屢長,以不撓的鬥志,繞道繼續攀升,遇險掙扎求存,遇風以板根抵風而立,遇強愈強,當中又遭汰弱,適者存活,儼似人類社會。
人類的生活需要樹林,徜徉當中,盡見生命之榮枯交替,俯仰之間,當悟無論人樹,同源大地,形態雖異,但需相依相存,互證生命的堅強與美麗,樹木固非人類的私器,人類亦只是造物的受託者,護育管理大地而已。只是我們早已忘本,而人類之間,亦常彼此以其[用]相待,萬千生靈,因遭物化而孤離,遇擠壓而窒息,懷傷患而扭曲,無怪乎我們都如城市中的樹,同感難覓安身立命之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