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6.2016

眾裡尋[燈]千百度

    以前曾有一段難忘的工作經歷:  蓋一個六千平方米的樓房及花園。在整整的五、六年裡,不斷要跟建築師打交道,他們曾提及燈效是設計的關鍵,這話簡直說到我的心底裡,的確,人類文明與燈固然關係緊密,但照明科技與設計發展至今,燈,已不止是照明工具,而是人類的感官及感性重要夥伴了。

鎢絲燈泡的金色歲月

    自小對光影變化十分敏感,幼時住在灣仔老區的舊樓,晚上在落地大木窗前睡地鋪,正好面向皇后大道東同心餅家裡面的作坊,晚上總是燈火通明,在黃澄澄的鎢絲燈光下,幾個只穿白色短袖內衣的師傅正忙過不停地趕麫糰,那既亮卻不剌目的光線,剛好迎進我側睡的臉上,我常捲曲著兩隻小拳頭,假扮成一個雙筒望遠鏡,雙手圈著,玩那拉近、放遠、合攏的光線開關實驗,這遊戲漸漸伴我入睡,那金黃的亮光,讓我不學自曉,原來光線是直的,光線會因隔阻而失去。那團年終無休、照耀作坊的金黃光暈,彷如我的朋友,此後成為我記憶灣仔舊居的一個重要標記。

     那年代,無論家居、辦公室、公眾地方、或節日燈飾,照明都是用鎢絲燈泡,大都是透明晶亮的,用久了會忽然卜聲燒毀,爸媽要馬上用毛巾墊手,小心翼翼地把滾燙的燈泡換下來,換上新燈泡,新燈泡換上後,燈光比前更亮,十分精神。節日佈置的燈泡,會有不同的顏色如 紅、綠、黃等,但已教小孩們歡喜不已。較不剌眼的磨沙燈泡或奶膽,好像後期才流行。故此,當年的萬家燈火,都是一片金黃。

   至於燈罩,卻為照明添上另一重意義;那年代,經濟條件較弱的家庭,可能只在家中垂下一條連著電線、晚上仰視會被剌眼的透明燈泡,黃澄澄的光影隨風搖曳 ,像根在打鞦韆的蜡燭。我家經濟條件薄弱,初從灣仔搬上堅尼地城的山上時,為慶新居入伙,打西人工的姨姨送來一個雇主棄用的舊玻璃燈罩,深刻記得那淺草綠底鋪滿了碎花,像條漂亮的半截裙子罩在眩目的鎢絲燈泡上,晚上,黃光透過燈罩柔和地向四周散發,滿室金黃愉悅,美麗極了;一家人在燈光下做功課、圍桌吃飯、工作,臉上都染上那抹金色的柔亮,倍感溫暖幸福。晚上又常常有大大小小的從外面山坡飛進來的燈蛾,在燈光下於我們頭頂團轉飛撲,翅翼灑下細碎粉屑,是小孩的自然奇觀。

蒼白的光
 

  可是,這美麗溫暖的燈光陪伴了我家沒幾年,家中天花垂吊的烏絲燈卻給拆了下來,改裝了一條長長的、緊貼著天花板的白色光管,據父親說,光管既亮且省電。第一次亮燈時,滿室俱白,大放光明,室中每個角落,都給照得一清二楚,我尚幼小的心,卻被那蒼白的光,剌得驟然失落。

   從此,那蒼白的光,就像我家生態的滑落,雖然夜間如同白晝,但每個人的臉上,表情冷淡,燈下話音漸少。我對那毫無血色的光管,感同死人的蒼白臂膀,望之惡之。走進商店時,也對那些用光管照射著的櫥窗及玻璃陳列櫃難感親切。原來燈光於人,並非只有照明的功能,而是溫暖人心的一份安慰。

幸福的黃光
   
   過了漫長的歲月,我家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便雀躍地為家中各處裝置燈飾: 客廳要大而光線矜持的黃光及現代感較強的圓燈罩,飯廳要低垂在飯桌上的磨沙淺色木框的燈罩,讓已開枝散葉的一家長幼可圍著大飯桌暢懷吃喝,三個睡房則配上淺貝殼色的天花燈罩,洗手間與走廊是簡單的米色燈罩,廳角几上是頂繡花座台燈,不開天花燈的時候,窗邊這繡花燈,亭亭靜立客廳一角,如溫婉嫻靜的母親,和藹親切;我的書桌則是樂聲牌慳電膽閱讀專用燈;除了廚房的特殊照明需要圓形的白色光管玻璃罩外,晚上,家居各處都是洋溢著柔亮的金黃,隨著光線的高低折射,屋裡因光影的深淺添了立體感;每晚在書桌前挑燈夜讀,那散發均勻的柔光,讓人感到生活稱心滿意。

    到英國求學時,也特地買了一盞白色書桌燈,配上黃色慳電膽,放在宿舍的大書桌上,陪我渡過好了幾年。在西方,似乎除了公眾地方,一般都不流行用白色燈光或光管,特別是家居或住所,故此,無論天氣多冷,晚上從圖書館出來,跨過校園的大草坪走回宿舍,遠遠看見有黃色的燈光從房子透出,心頭都會一暖,為孤身在外的日子,添了點濃濃的遊子情懷。

霸道的藍光

    近年再遷居,對家居照明更形著重,但只以普羅的經濟能力,力求實用照明及營造家居溫暖氣氛兩者的互補,是故家中除不同區域的天花燈外,各個角落都放了價錢相宜卻又散發柔和亮光的飾燈,於是,朝天花反射的大燈毋需長開,室中各處都有向上及向下照明的燈,按所需開關,足以照明,氣氛柔和,也可省電。

     去年因翻新家居,故此順道將已嚴重氧化的天花玻璃燈更換, 隨著全球化下自由經濟發展高速,人類消費過度,全球暖化,任何節能的事物都政治與道德正確,故此踏進任何一家燈飾商店,售貨員十居其九都鼓其如簧之舌推銷藍光LED燈具,店中舉目都是LED燈飾,有些仍可配上慳電膽,但顧客如我,不免被節能環保等冠冕堂皇之理由說服,故此,去年我決定購買一頂有三個變頻光段,可黃可白,有光暗調校的天花燈;在燈飾店仰目觀之,線條簡單,光線悅目,頗配合家居白色簡潔的調子,想像晚上滿廳柔輝,且又更省電,喜之,購之。稍後,又在其他家飾連鎖店,另購買了兩個線條優美,附可調校的伸縮LED書檯燈座,一放書桌,一放床頭,以伴我這從早至晚字不離眼的啃字獸。

    新燈裝上,正憧憬如沐春風的氣氛,孰料晚上亮燈,大吃一驚,怎會如此: 全廳死灰一片! 本來以往在慳電膽黃光下溫柔的粉綠牆色,都了無生氣,臉色蒼白。細察了片刻,便發現兩個情況: 一、 LED的黃色燈膽與黃色的慳電膽色溫並不等同,缺乏均勻的散發效果,我以手機拍攝下來,與友人溝通此事時,發現LED燈在照片中的色差與慳電膽有異,甚不自然。二、 LED光源比慳電膽更集中,投射範圍的中央光線十分強烈,近距離照射下活動或工作,剌激眼睛,若桌面色淺,如淺木色或玻璃,反光更加厲害。而在光源中央的外圍,光度更不及慳電膽的光暈均勻。對於長踞書桌工作的我來說,這些對其他人可能不大關注的差異,我都十分敏感,甚至難以忍受。

      結果,較昂貴的天花燈轉送給另一位能接受白光的朋友,但LED書桌燈的雙釘頭特別燈膽,因不能更換為螺絲頭的慳電膽,為免浪費,惟有一邊繼續使用,一邊另覓合適的書桌燈,而當時我對LED燈於視力有損的認知,仍然將信將疑,結果蹉跎了多月,兩個月前週年定期驗眼,才發現兩眼外圍已漸長輕微白內障了,資深的視光師語重深長的告訴我,這年紀出現白內障,雖不太重,但也算早出現了,要好好的保護視力。

      眾裡尋燈

    故此,我又再為燈奔波,為了將全屋的燈重新更替為慳電膽,於是去了好些燈飾店,售貨的都說;[那有人現在還用慳電膽哪? 不環保啊]。走進那些較高檔次的名牌照明店找可用慳電膽的書桌燈,年青的型男銷售員像看到怪物的瞪著我說: [我店全賣LED燈,現在沒人用慳電膽的。],接著他有點高傲地遙指遠處的一頂米白間木、造型簡單的小書桌燈,說;[只有這燈還可用慳電膽。],我走前看,小小的燈,價格二千多,暗裡咋舌,問:[有何獨特,如此昂貴?]。型男售貨員沒好氣地說:[這燈是有設計師的...]。是的,這些LED燈還設計成不可使用慳電膽的燈頭,即若買了燈,也不能回頭使用慳電膽。我想,售燈者只吹噓節能,但對LED發出幾近紫外光的藍光,對視力有損的禍害仍木知木覺;而商人在商言商,所設計的燈飾僅可配上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燈頭的LED燈泡,用家以為省電,實則燈泡才是商機的真章,慳電膽已有一條腿走進博物館了。

     再走進商場中的其他燈飾店,每問店員可有用慳電膽的書桌燈,店員都面露驚異之色,彷彿我是來自十八世紀,叩門問可有蜡燭照明的古代女子, 我只欠一身古著而已。正感失落,有推廣視覺關注的友好建議,街坊電器店或家品店、超市仍有售慳電膽。之後,我家回復一室溫暖柔和的金黃,只有浴間及廚房仍保留LED光管,至於可用慳電膽的書桌燈,仍在尋尋覓覓,因為坊間尚餘的可用慳電膽的書桌燈,都是二十多年前我在外讀書時使用的舊式矮小燈座,對於現在置有電腦的長書桌,矮燈的光線實在鞭長莫及。這位關心視力的朋友便建議,索性只靠書桌上的天花燈,避免近距照燈工作。但無論如何,一屋的燈火,都不及那電腦、手機及電視屏幕的藍光的殺傷性,噢,還有住所遠處足球場的高架強力投射燈,每有團體租場的晚上,銀白如晝。
未尋著的燈
   
    不知不覺,原來燈已成為家居氣氛與作息的關鍵。幼年看燈,是光影的感官遊戲;少年看燈,燈色標誌了成長歲月的家庭狀態起伏;壯年看燈,青蔥歲月,玉壺光轉,是遊子的尋覓情懷;黃昏歲月看燈,兩眼開始如星暗滅,生命的燈火雖未闌珊,眾裡尋燈,那盞可以在案前以柔和亮光,輕輕磨娑我髮我書,而又不會損我眼目的燈,卻仍未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