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侯德建在八十年代初寫的一首歌:[ 新鞋子,舊鞋子](註)。雖然長大後已遷到港島東,但此曲仍常讓萌生一椿關於城西的懷想,在那充塞著奇詭風情與禽畜氣息的生活風景中,有一些我常見的,卻不曉得名姓的人們,一直與那些回憶牢牢地扣在一起。
若以掌紋來比擬堅尼地城庶民生計的特徵,依海傍橫走的一帶,是進出倉庫如螞蟻般的苦力群,西行而從山上縱向下來的,有自二十世紀初建成的士美菲路牛房,旁支延伸的是科士街的雞鴨欄,豬欄,與始於十九世紀後期的屠房。 當年的士美菲路,兩旁都有序地種植了當年早已成蔭的高大喬木: 石栗。道中,行人路上,常有青圓的石栗果實和錐形的樹葉掉滿一地,樹木的青澀氣息,略為緩解道路兩旁的禽畜和鳴及驅趕牛群的叱叫與動物糞便的羶臭,為行走其的人們帶來點點清新朝氣,兩排沿路種植的石栗樹下,流連著著各式以禽畜蓄飼宰殺驅遷為業的眾生,成為當年堅尼地城的一道特殊的人文風景線。
在各種各樣的市集吆喝聲與禽畜交響叫鳴中,在環繞著這些場所的中老年販夫走卒中,又應運而生了各式各類的個體攤販,為以各類厭惡設施為業而居於漫山竂屋中的居民,提供了民生日用。其實,常與禽畜行列同路,是士美菲路上的城市鄉景,氣息景觀有如置身農業社會,為小孩如我等每天在書本上了一堂課室學不到的觀察課,除了迎面而來,給驅往屠房的大水牛的尖彎長角有點駭人,走在悲鳴的牛群當中,只有憐憫,毫無所謂厭惡之感。沿著井然種植的石栗樹下,出現了好些應運而生的工作人群,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卻是一個在一夜間消失的老鞋匠一家。
那是我六十年代中期的小學年代,在沒有電視及旅遊的生活之前,返放學校的路上,便是我永看不完的【清明上河圖】。我每天早午都抄經牛房後圍的小徑上下蒲飛路,那是士美菲路朝山上走之前的一個岔口,石栗樹沿著牛房的最後方的小路圍植成蔭,內進十數步之遙,便是一個水泥大水箱蓋,常有受雇的驅牛老漢在樹蔭下坐卧暫歇;小徑另一邊是一幅堅固的石牆,裡面是個長滿了長草,面向著士美菲路上山路段的大斜坡,小徑前端有一段圍了鐵欄的明渠,不下雨時,水流涓涓自地下的大圓洞流出,夏天時常有蚊子滋滋作響,下雨後則常有暴急的水流自山上嘩啦嘩啦沖下,其勢頗猛,從旁走過,有點怕人。在這年中水流不斷的渠側,小徑的出入口,即與士美菲路後段的交接位,樹下有一方小小的,大概百多呎,略高出於路面的雜草叢生地,一天,我放學路經,竟然來了一個看來年紀不少,頭髮與鬍子斑白,戴著厚眼鏡,穿著灰黃老舊文化衫的的鞋匠,坐在石栗樹下的一個小板凳上,低著頭在起勁地扯鞋線,旁邊有一兩隻放置工具的小木箱,我心中很是歡喜,這就是圖書上說的補鞋匠啊,竟活生生就在我面前表演技活呢! 過了好幾天,鞋匠伯伯在身後的樹枒上歪斜地支搭了一塊灰黃的白布,作遮陽之用,我便意會鞋匠伯伯已視這塊小草地為他的[店子]了。
從此,我每天都見到的鞋匠伯伯,成為我暗地感到親切又仰慕的[專業人士]了,鞋匠戴著膠框厚玻璃眼鏡,說話低聲溫文,真不像那些在這一帶與禽畜為業幹粗活的漢子,讓我漸生敬意。雖然我每天都穿著的[白飯魚]破布鞋用不上鞋匠伯伯修補,但家中藏著,待過年訪親時才穿上的皮鞋都已磨蝕了,鞋匠伯伯的手藝,還是與我有關啊。
漸漸,鞋匠伯伯的小板凳旁開始堆了好些待修的皮鞋,那年頭的窮家,每人大都只得一雙鞋子,上學的孩子都穿[白飯魚],有些能兼擁有一雙承繼兄姊的皮鞋,因此,給送到鞋匠伯伯手裡的多是成年男女的老舊鞋子,也有少量童鞋,都是黑黑灰灰,髒髒舊舊的,就像我家那樣的,我想,光是從豬毛山上走下來的木屋居民,便有不少鞋子需要他幫忙,鞋匠伯伯於是開始在這方小土地上建立他的事業。
大概鞋匠伯伯見生計漸穩,過了不久,開始揹來了英泥,伯伯花了好幾天,蹲在地上,把開釋了的英泥,小心翼翼地用鐵鏟塗抹在翻開了的草地上,過了數天,一方不足百呎的水泥地便成型了,原來老鞋匠不只懂得補鞋,還會做泥水匠呢。我對他的敬慕又添一分了。
又過了好幾天,鞋匠在已乾涸的水泥地上的後面和兩側都圍上了木板,後方區分了一小間格,看來像個小房間,又鋪搭了鐵皮蓋,成為一間不折不扣的簡陋小[屋],若說是屋,真很勉強,說是有蓋的小攤,會比較貼切。又一天,我放學回家經過,赫然見到鞋匠的小屋添了一個中年女人和四個男女小孩,像我家弟妹年紀一樣,我這才明白,鞋匠伯伯還有妻子和孩子,原來那小間隔裡放了一張窄小的舊碌架鐵床,便是他們一家晚上棲身之所。我有點納罕,若果這些小孩現在才可蝸居於這樹下的自搭小棚,那麼他們之前還可住在那裡呢? 他們這樣溫文,與我日常遇到的山上山下的坊眾都不一樣,他們究竟來自何方?
就在高大的石栗樹青蔥氣息,牛房的禾草與羶臭,明渠腥鹹氣味的圍繞下,鞋匠伯伯一家安靜地,溫暖地靠在一起,為士美菲路與這小路口帶來了朝氣。伯伯每天清晨便挪開攔在屋前的圍板,開始這沒有名號小檔的一天經營;黃昏時,他會使勁扯亮如同白晝的火水大光燈,繼續修鞋,妻子就在半開放的[店]側,用火水爐生火燒飯,不曉得他們那來的飲用與洗澡水,但是他們的生活,在沒有自來水電下,已像一無所缺了。
慶幸地,一次又一次風雨之後,那躲在石栗樹下,牛房後牆的水坑旁小屋,都安然無恙,有時颱風過後上學,見到伯伯一家仍門戶緊閉,猜想他們夜來驚風雨,緊緊相偎在一起,之後才有一覺安睡。
漸漸地,鞋匠伯伯的小陋屋,理所當然地成為士美菲路與抄往蒲飛路捷徑上的一座陸上燈塔,守望著出入的老少,也成為豬毛山腳下的一個無名的專門小店了,我家的舊皮鞋,也有給送去補上鐵鞋碼,伯伯亦有了名號,叫[補鞋佬]。
這樣理所當然在此棲身的一家,成為我每天返放學都喜歡看到的溫暖風景: 安靜,勤奮,欣欣向榮,默默地感染著所有路過的同是庶民的老少。相對當年我家的不安定,[補鞋佬]滿足的一家,成為了我渴想的家庭楷模。
就在那一切看來都已穩穩妥妥,欣欣向榮的一天早上,我經過小路口上學去,遠遠地,詭異地,看到那石栗樹下竟是光亮一片,鞋匠伯伯的小屋不見了! 我趕緊走上前,噢呀不好了! 小屋像魔法般消失了,只剩下伯伯以前鋪蓋水泥的痕跡,以及放置碌架床的區隔睡覺與工作的木框子,伯伯的工具箱,顧客堆積如小山的舊鞋子,通通都沒有了! 伯伯的一家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方孤零零,尚有人居住過的水泥地痕跡。 他們到了那裡呢? 那是伯伯辛苦經營的店啊,家可以搬,店卻不以搬呀。
懷著滿腹疑團,我繼續上學的步途,中午放學再經過,仍然沒有人回來的任何痕跡。如是過了許多天,那方英泥地上的隙縫,開始鑽出了小草,小徑路口像過給脫了門牙的咀巴,空洞洞的,每天返放學,當我穿過這空洞,惘然若失,心中惦掛著鞋匠伯伯的一家。
過了好一段日子,小徑口旁那方舊英泥地已給蔓生的草叢全面覆蓋,就像補鞋伯伯未來之前一樣,石栗樹上蟬兒叫閙,明渠繼續嘩啦奔流,鞋檔對上的一段給圍起的石牆,開始有了工程,小徑過了不久,便給封閉了,原來上山的那片大草坡,開始在蓋一座高高的工業大廈。小徑沒有了,補鞋匠一家消失了,士美菲路岔路上那角小草地,就像缺了人文風景中美麗的一角,感情不再。
生命隨著時光不斷向前奔流,似乎已把回憶沖刷淨盡,我也從只擁有一雙鞋子到多雙不同場合所穿的鞋子,之後無暇回顧,但鞋匠的一家卻總與我的城西回憶緊扣在一起,那段上下山小徑,沿路都充滿我童年的歷奇,而鞋匠伯伯一家毫無先兆的一夜消失,至今於我仍是一個耿耿於懷的懸念。
近週回到堅尼地城的蒲飛路上歷史課,在地鐵站A出口後方,那小徑現變為綠樹密蔭的蒲飛徑,路口仍在,地勢已改,不能再挨山坡橫向上走往更高的蒲飛路,縮短了成為一行梯階步上蒲苑,工業大廈亦已具歷史痕跡,近讀新聞,據悉由不少大富商家族所分別擁有。我走進昔日牛房後圍的這條現今有名有姓的小徑,尋找舊日痕跡,希望確認鞋匠一家當年棲身的位置,內進小徑,但見當年的石栗樹已更挺拔,樹身粗壯,樹幹有七、八層樓高, 那確是我當年每天途經,時有石栗果實從高處卜聲墜地的小徑啊,但明渠早已消失,鞋匠家的位置依稀就在那一區分小徑與地鐵區域的花槽裡,我在那裡徘徊了好一會,估量那些石栗樹與工業大廈前沿的位置,較有信心地確認了鞋匠店家的昔日所在。
鞋匠伯伯應已不在人世,他的兒女,大概都跟我差不多年紀了,他們還會記會記得這兒嗎? 他們還會記得那段石栗樹下短暫卻又幸福日子嗎? 他們還會回來看望那曾棲身其下的石栗樹嗎? 穿舊鞋子長大的,現在都常有新鞋子可穿了吧? 而現在的補鞋匠呢,大都坐進有空調,以機械運作的修鞋連鎖店去了。
我在那小徑口徘徊了好一會,見到地鐵站吐出好些外傭和衣著亮麗的小孩,沿山上下都是那蛻變為豪宅區,遍身上下都是中產打扮的華人或西人,士美菲路上已無攤販,現在人均擁有各式鞋子動軏數以十對,鞋子永不會踏破,因為未舊已給更替,在人們的穿戴欲望隨時可獲滿足的年代,街頭巷口只為溫飽與片瓦棲身,經營生計的補鞋匠已成為歷史,只有那與花槽下相連的土地,仍為那些年在堅尼地城生活過的一個小女孩,留下一份若有所失的緬懷。
註: 新鞋子,舊鞋子(侯德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64QxriIAK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