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2017

舊時明月

    明月, 屬於我們所有人,不論貧富。 只要仰首,便可賞之,但卻不可得之,月圓花好,更不常有。

    從沒有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的豪情,卻常有像豐子愷先生其一畫作的描述:[人散後,一彎新月如鉤。]的感慨。

     少女時代,家住港島西南角,狹小匱乏的家居卻幸運地附連一個開放式的小露台,正面朝向一列低矮山崗,左端便是宜觀日落的西高山;每逢農曆初一或十五,天藍如水,澄明素淨, 總見滿月隨著前呼後擁的雲彩,緩緩從山坳中浮出 ,莊嚴典雅地登至中天, 恰好高懸於我家陽台的正前方,灑得遍地銀輝,滿滿地浸透了小小的一角, 那時候正追讀冰心的[寄小讀者],當中她描述了在威斯康辛州的山林醫院休養期間的冬夜月色,與我眼前的一片沁涼銀白,一時間時空遠處與眼前所歷,彼此交疊,平靜的內心生起一份溫柔的觸動。 

      這露台對出的一方夜空,在未有光害為患的年月,為陋居帶來奇異的四時月出景緻。 春夜,山間潮濕的紫藍霧氣抱月氤氳; 夏夜,月色在蟬聲熾烈中綻放; 秋夜,蟋蟀低鳴,雲淡天深,月色含蓄靦腆;冬夜,夜空深遽,萬籟俱寂,月色淒寒孤高。



      月,無論圓缺,總按四時變化萬象,當時年青的心, 只是單純的一份對自然的渴慕,家庭氣氛雖然冷漠,但圓月帶來溫暖,新月如眉,纖幼如畫,溫婉秀麗,浮雲散聚,銀河隱現,四季月夜微妙的變化,都向人間示現不同的感情光影,讓人領受不同的心路節奏。 我常捨不得擠上與妹妹同睡的小床,在這浸淫著白露的月色的小陽台邊,拉開了馬閘,仰卧其上,沐浴於一片銀輝中,旁邊輕輕播放著專門播放古典音樂的夜間電台節目,真不知人間何世,我入神地凝視著晶亮的滿月緩緩攀昇過房頂,天際只見一片素淨漸暗的夜空, 才依依入夢。

    那些腦袋單純的日子,只是為賞月而看,還不會失眠,還不識月亮可以代表了不同的意境, 直至現在, 回望匆匆一生, 無論身處本地或異域,不少日子與處境都總有或圓或缺的月亮在周遭徘徊,方開始對人月互圓之境漸有所悟。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畫展,立於自小已鍾愛的豐子愷先生畫作前, 深深感慨能於這人生階段親睹其真跡,真得其時; 子愷先生的畫作常有一輪明月在其中, 有時是滿月, 有時是一彎新月, 月下有時是一人獨自徘徊,有時只是一片空林,子愷愛月, 有月在其中的畫如[人散後]、[六朝明月]、[松間明月]、[待故人],都是以月況人,當然,人們最愛的都是他的[花好月圓]了。


     流連在那一系列有月在其中的作品之前,心中有一份難言的感動。豐子愷先生的畫中多情,透過那小小的一鉤新月,又或如印章似的一輪明月,含蓄而又婉約地從那簡單拙樸的水墨線條中淡淡地漾開。

     在我那些充滿離散與動盪的歲月中, 月亮可以是歡聚, 更多時是寂寥, 月下的追憶與相思,只有明月可伴可證,無論在天涯何處, 總會讓我牽起各種情懷, 觸發遙遠的聯想。


     十八歲時看月, 與現在看月,自是不同懷抱, 時光荏苒,花好月圓,已深知可盼不可常得,月圓月缺,歡聚與寂寥,都因曾立盡梧桐影,懷抱今敞開,只餘一份仍可在月下躑躅的滿足與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