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9.2018

守(悠悠吐露之三)

   
      這是一個事事要[即時]達成的時代,這是一個講求以[秒]作為單位的效率時代,這是一個不能等候的時代。

     快,是生存之道,稍不夠快,那怕未至於慢,已被視為無能低效。

    我們已進入第三次工業革命,欲望要速達,無[快]不歡,高速發展得庶幾失焦失控。

    曾幾何時,我亦曾高速駕馭工作機器,反過來也是一台被高速駕駛的機器,有時被人追趕,有時我追趕別人,瘋狂駕駛,生活是個永沒盡頭的跑道,稍慢便即被後面追趕撞上,要不離場,要不奔馳不息。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已失去了[慢]的能力,失去[等待]的耐性,無論是生活,或是人際;到最後,我也失去了對生命的耐性。

   這幾年,經常繞著吐露港與林村河套一帶散步,觀仰天地,我隱約找到了答案。

   守,是吐露港的獨有景緻,也是給願意親炙自然的人一份特別的禮物。

   黃昏,沿著港灣深處的林村河套往海濱一帶散步,沿路可欣遇三類生靈,帶給我無限嚮往。

    河中,無論休賽的龍舟,歸航的小漁船,卡在河床上的枯枝,兩旁岩岸,總有大小白鷺嫺雅佇立,如老僧入定。有異於一般尋尋覓覓的雀鳥,白鷺以守為攻,站著,是要高瞻;佇立,是要守候;守候,為要等待水流把魚兒導進,當游經面前,白鷺才高速撲擊,快而準,每次一尾,旋又立回原點,姿勢照舊。若路人不留神,錯過這掠食一幕,會以為牠們陣日佇立,無所事事。有時日照平西,附近樓房投下長長彎曲的影子,為不動如山的白鷺增添風姿,讓我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白鷺擅於守候,靠水吃水,既無天氣及魚踪預告,飽餓無常,有時狂風暴雨,有時寒風凛凛,有時水流緩弱,三個和尚沒水吃;故此牠們都情願獨行,雖時會聚眾一處,但各自修行,不羨不妒,未見過為爭食而打鬥。魚來,吃之,魚不來,守之;隨緣隨意,聽天由命,不尋也不覓,不趕也不忙,以[守]來渡過一天,以致一生。

    我看鷺,常會入神,鷺站在水中,我站在岸上,從後觀賞其守候之姿,常把我領進安靜沉潛之境良久,直是活在當下的默觀操練;有時牠們會微微換過姿勢,略為伸張長長彎彎的頸項,又或忽地舒展那雪白的翅膀,低掠水面,呼嘯而去,那教人欣喜的騰躍一刻,是我[守候]白鷺的獎賞。

     綿長的濱海那邊,防波用的岩石堆,又是另一番[守候]的風景,每天黃昏,那些給流放在這兒多時的野貓,紛紛從遠遠近近的石隙中走出來,牠們雖有同類數十,但從不集體行動,你我分明,保持空間。有的閒閒地伏在大石上,冷冷地看著樹下經過的人,有的在石隙中兜來轉去, 偶爾從石間半露頭兒,與我相視,見我兩手空空,料無備糧供奉,貓貓也沒所謂,找塊面海的石頭,愛理不理,蹲在那邊看海去,直至那位常來餵飼的婦人遠遠出現,牠們才加緊腳步迎上。

      吐露貓雖瀕海而居,因不能泳,故食無魚,但並沒飢不擇食,曲意逢迎眼前任何路過的人,有一餐,沒一餐,有時胖,有時瘦,每天定時守候,有吃沒吃,不怨不怒,牠們被棄,對命運無能為力;對三餐溫飽,亦無把握,但確定的是如常安靜無躁,像白鷺,吐露貓都是以守候來渡過其餘生。


    岩堆上,亦時見獨行釣者,撐著長長的魚竿,在暮色漸合中臨水靜立,姿勢堅定,像鷺,候魚隨水流而至,只待手中釣竿垂餌抽動一刻。釣者,大都獨行,都是擅長守候的人,我想,他們早視等待那不確定的魚穫為樂,有與無,多與少,都無損他們守候的耐力,今天少穫,改天再來;在漫長的持竿守候中,專注,安靜,釣者都是能獨處的人。
 

        看多了那在吐露港邊沿


守候的眾生,讓我對【慢】,更添欣賞,對[守],肅然起敬;欲望慢達或不達,隨便。守,有求又可無求,或長或短的身心靜止,是一段又一段的修行,似無為,卻又是有為,有為,卻又可無為。這都是吐露港得天獨厚的風景,只要抽身於求快的沉溺,走到那水邊一帶,觀賞獨守一隅,寂寂無聲的各類生靈,那份悠然篤定的意態,讓人無限嚮往,再思良多。



11.03.2018

結局(Ending)

      我沿著寬敞的走廊,遵主管職員的囑咐,按著名字與房號,找著老人家的房間。

      每回到老人院當義工,都有新鮮的任務;這兒每一寸空間,都是許多老人家生命中的最後一站,每個做在他們身上的工作,無論直接的,間接的,我都有獨特的領受。

      安靜的初秋下午,陽光從偌大的玻璃窗斜照著半個房間,粉綠色窗帘分往兩旁輕輕挽起,陽光透射下,滿室光影柔和,我把窗子往外推,秋風拂進,外面樹影婆娑,正和著鳥鳴窸窣幌動,是個難得的舒爽日子。

      房間中央的睡床上,已脫除了床罩的厚乳膠床褥,給架起在床欄上,看來剛做完了初步清潔;我來到一壁長長的大木櫃前,櫃子中央有一個供擺設物件用的空間,躺著一個耶穌給釘在十架上的銅製聖像,旁邊立著一個有手肘般高的阿西西聖方濟的雕像,兩個聖像都因年日久遠而黝黑了,像跟隨著老人家多年的老朋友,安靜地在空洞的房間繼續守望著。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的打開,一陣衣物給儲存良久的氣息襲來,打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衣櫃,就好像在打開一個陌生人的私隱,房間雖空無一人,仍感老人存在的餘息,我放輕了手腳,打開了櫃子裡面的抽屜,確認所有需要處理的衣物

      老婆婆的四季及日常內外衣物,都井然有序的分類掛放或疊放在不同的區隔裡。單憑這櫃子衣物,老婆婆雖未算富有,看來已是小康。老太太個子應較圓潤高大,各式老婦款式的大花呢絨冬衣,不同厚薄的出外用的外套及背心襯衣褲,碎花長睡袍,色調較青春的粉艷毛冷帽子襪子披風,或許是家中後輩給她添置的,所有外出才穿著的衣物,仍頗新淨,看來久未穿用。

      想老人當初從居家遷來院舍,應是生命的重大變遷,家人為衣物仔細分類排列,認真地縫上名字織嘜,每件衣物,隨著款式與質料鬆緊厚薄,那怕是一對襪子,一頂帽子,一條圍巾,小如一節手指的織嘜,都給細心地密密縫在衣物內面適合的地方,可見家人把老人送進院舍的矛盾心情,都藉著這不顯眼,卻又仔細的一針一線的心意補償了。

      我把擱著縫紉工具籃的床頭几輕輕推移到衣櫃前,順著衣櫃的間格,把衣服從衣架上逐一除下,翻來覆去,查找名字織嘜的位置, 用拆除線步的小鐵叉子一針一針地把線挑出來,織嘜當初都縫得很細緻,為了避免因過度用力而損壞了衣物,我要慢慢地一針一線細細地拆下來,這樣慢慢的,細細的動作,就好像正在照顧著年邁的老人一樣。

      捧著老婆婆一件又一件曾經穿過的衣物,素未謀面,可又是那樣親近,彷彿仍感受到老人的體溫與餘息,又好像在聆聽她向我這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娓娓述說平生。四季厚薄衣裳,部份似是節慶或飲宴穿著的較隆重,全都保持良好,看來曾經得到婆婆的悉心打理: 我想像著那些衣物,每件大概都有它與婆婆的共同經歷: 婆婆曾經親自挑選的,在鏡前披上,仔細端詳,然後滿意地微笑;又有那些在特別場合穿過的,標誌著人生的各個重要時刻,與那些親朋兒孫一起渡過,在她日漸衰退的腦袋中,仍殘留著回憶,直至最後。

      倒是那些可能久經洗濯與烘焗的睡袍與內衣,全都起了毛粒,透露了那才是老人的最後階段狀況下的日常衣著,而且日子不短;每件睡袍背後的中央,都給刻意剪開,大概是為了方便工作人員助她穿脫及更換尿片,老人也許不良於行已久吧,那櫃子她曾經喜愛的衣物,已經不再屬於她面前的歲月了。

      我小心查找每件衣物,每隻襪子的名牌釘縫位置,就好像與婆婆打過一次又一次招呼,告訴她:[ 很抱歉,你的名字已不再用於地上了。謝謝你,讓我可以用這種方法認識你。]。用拆線小叉子沿著織嘜的四周線步,小心翼翼地把線一一剔去,拆著拆著,像要徹底地把婆婆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塗去,不留痕跡。

     周遭依然安靜,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光影漸歛,床頭几上堆放著越來越多給拆下來的織嘜,捲曲堆疊如一座小山,像一堆燃燒過後的餘燼。

     我把櫃子裡的衣物重新檢視一遍,看看是否有遺漏拆除織嘜的,因為不久之後,這些衣物,便會由院舍送給另一些有需要的老人家身上,以另一個人的名字繼續行走世上,展開他們生命餘暉中的新記憶,為這些衣物賦予新意義。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地關上,正要走出房間,一個年青的清潔女工扛著鋁梯與水桶走進來,準備把房間大清潔,讓新院友入住。

    我捧著那堆灰燼似的織嘜,走到存放清潔物品的房間,掀開了灰色的垃圾桶,輕輕地把織嘜投進去,然後掩上蓋子。婆婆今後在地上,除了墓碑,再沒有屬於她的東西留下了。也許,她真正的身份,如今才在天上開始。

    走廊上,一個老婆婆正吃力地推著自己的輪椅在門前慢慢走過,問婆婆可要幫忙, 她點點頭,我把她的輪椅往走廊的深處慢慢推過去,剛才那人去樓空的房間,似乎對尚在世的老人當中,已經起不了甚麼漣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