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到老人院當義工,都有新鮮的任務;這兒每一寸空間,都是許多老人家生命中的最後一站,每個做在他們身上的工作,無論直接的,間接的,我都有獨特的領受。
安靜的初秋下午,陽光從偌大的玻璃窗斜照著半個房間,粉綠色窗帘分往兩旁輕輕挽起,陽光透射下,滿室光影柔和,我把窗子往外推,秋風拂進,外面樹影婆娑,正和著鳥鳴窸窣幌動,是個難得的舒爽日子。
房間中央的睡床上,已脫除了床罩的厚乳膠床褥,給架起在床欄上,看來剛做完了初步清潔;我來到一壁長長的大木櫃前,櫃子中央有一個供擺設物件用的空間,躺著一個耶穌給釘在十架上的銅製聖像,旁邊立著一個有手肘般高的阿西西聖方濟的雕像,兩個聖像都因年日久遠而黝黑了,像跟隨著老人家多年的老朋友,安靜地在空洞的房間繼續守望著。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的打開,一陣衣物給儲存良久的氣息襲來,打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衣櫃,就好像在打開一個陌生人的私隱,房間雖空無一人,仍感老人存在的餘息,我放輕了手腳,打開了櫃子裡面的抽屜,確認所有需要處理的衣物。
老婆婆的四季及日常內外衣物,都井然有序的分類掛放或疊放在不同的區隔裡。單憑這櫃子衣物,老婆婆雖未算富有,看來已是小康。老太太個子應較圓潤高大,各式老婦款式的大花呢絨冬衣,不同厚薄的出外用的外套及背心襯衣褲,碎花長睡袍,色調較青春的粉艷毛冷帽子襪子披風,或許是家中後輩給她添置的,所有外出才穿著的衣物,仍頗新淨,看來久未穿用。
想老人當初從居家遷來院舍,應是生命的重大變遷,家人為衣物仔細分類排列,認真地縫上名字織嘜,每件衣物,隨著款式與質料鬆緊厚薄,那怕是一對襪子,一頂帽子,一條圍巾,小如一節手指的織嘜,都給細心地密密縫在衣物內面適合的地方,可見家人把老人送進院舍的矛盾心情,都藉著這不顯眼,卻又仔細的一針一線的心意補償了。
我把擱著縫紉工具籃的床頭几輕輕推移到衣櫃前,順著衣櫃的間格,把衣服從衣架上逐一除下,翻來覆去,查找名字織嘜的位置, 用拆除線步的小鐵叉子一針一針地把線挑出來,織嘜當初都縫得很細緻,為了避免因過度用力而損壞了衣物,我要慢慢地一針一線細細地拆下來,這樣慢慢的,細細的動作,就好像正在照顧著年邁的老人一樣。
捧著老婆婆一件又一件曾經穿過的衣物,素未謀面,可又是那樣親近,彷彿仍感受到老人的體溫與餘息,又好像在聆聽她向我這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娓娓述說平生。四季厚薄衣裳,部份似是節慶或飲宴穿著的較隆重,全都保持良好,看來曾經得到婆婆的悉心打理: 我想像著那些衣物,每件大概都有它與婆婆的共同經歷: 婆婆曾經親自挑選的,在鏡前披上,仔細端詳,然後滿意地微笑;又有那些在特別場合穿過的,標誌著人生的各個重要時刻,與那些親朋兒孫一起渡過,在她日漸衰退的腦袋中,仍殘留著回憶,直至最後。
倒是那些可能久經洗濯與烘焗的睡袍與內衣,全都起了毛粒,透露了那才是老人的最後階段狀況下的日常衣著,而且日子不短;每件睡袍背後的中央,都給刻意剪開,大概是為了方便工作人員助她穿脫及更換尿片,老人也許不良於行已久吧,那櫃子她曾經喜愛的衣物,已經不再屬於她面前的歲月了。
我小心查找每件衣物,每隻襪子的名牌釘縫位置,就好像與婆婆打過一次又一次招呼,告訴她:[ 很抱歉,你的名字已不再用於地上了。謝謝你,讓我可以用這種方法認識你。]。我用拆線小叉子沿著織嘜的四周線步,小心翼翼地把線一一剔去,拆著拆著,像要徹底地把婆婆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塗去,不留痕跡。
周遭依然安靜,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光影漸歛,床頭几上堆放著越來越多給拆下來的織嘜,捲曲堆疊如一座小山,像一堆燃燒過後的餘燼。
我把櫃子裡的衣物重新檢視一遍,看看是否有遺漏拆除織嘜的,因為不久之後,這些衣物,便會由院舍送給另一些有需要的老人家身上,以另一個人的名字繼續行走世上,展開他們生命餘暉中的新記憶,為這些衣物賦予新意義。
我把衣櫃門一扇一扇地關上,正要走出房間,一個年青的清潔女工扛著鋁梯與水桶走進來,準備把房間大清潔,讓新院友入住。
我捧著那堆灰燼似的織嘜,走到存放清潔物品的房間,掀開了灰色的垃圾桶,輕輕地把織嘜投進去,然後掩上蓋子。婆婆今後在地上,除了墓碑,再沒有屬於她的東西留下了。也許,她真正的身份,如今才在天上開始。
走廊上,一個老婆婆正吃力地推著自己的輪椅在門前慢慢走過,問婆婆可要幫忙, 她點點頭,我把她的輪椅往走廊的深處慢慢推過去,剛才那人去樓空的房間,似乎對尚在世的老人當中,已經起不了甚麼漣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