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2016

忘了我是誰

     身份,一直是我們深信在世上安身立命的依據。

      我們的一生,在不同的生涯階段或多或少都曾擁有不同,或同時多重的角色身份。我們的存在價值,也彷彿與所擁有的身份掛钩。

     兩年多前,一位好朋友因年邁、兼有認知障礙的母親遽然離世,做兒子的雖因長年獨力貼身照顧老人家而身心俱疲,但母親走後, 他卻惘然若失,至今仍深刻感到:[自己生存的價值也好像亦驟然失去。]

      原來,多年衣不解帶的照顧者角色,漸已成為他堅忍生活的動力, 盡孝盡忠的意志體現, [兒子]這名字,已成為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一個唯一身份。

     數年前,一位家庭生活一直幸福美滿的中學女同學患上了抑鬱症,據她說:[兒女長大,雖未全數離巢,但有感自己漸無貢獻,生活目的頓失所依。]。責任,原來也讓我們只習慣聚焦於某種世上的身份。

   
     近年有多位專業同儕已屆退下火線之齡, 有的說從此退出江湖, 不問世事;亦有好些前輩及同輩,不慣沒有工作身份的生活,退休後隨即馬不停蹄,旅行團一個接著一個的報名。 有的熱衷義務工作, 接過不亦樂乎。放下職涯身份, 旋即又穿戴另一些身份,過另一種風塵僕僕的生活。

    曾幾何時,在人生中場,自己都曾為獲委以重任的身份而雀躍,以為對社會可以有一些貢獻,獲得認同,因而看重這些身份的價值。 記得離任前,常有人關心:[有何打算? ],[有何去向?],[你一直熱愛工作,日後會否不慣…]; 工作團體或有些專業社群發出一些身份的邀請,即將離開職涯,不少人曾經以為休涯後,從此會墮入空洞,不需要再派名片的日子,又或者名片上的崗位名銜要褪去,便得要找些角色擔負、填補不可;要算義務工作,也希望位居要職。細想,不無納罕,我們的存在意義,是否需要由某些身份來定義? 身份名份,若非戰衣,又或是厚塗的脂粉,為的又是甚麼?

    
     原來,要面對依附於我們大半生、 無論是生涯所帶來的家庭角色身份,還是職涯所帶來的各種各樣角色頭銜,抑或各類專業或社經地位的榮譽,名銜滿滿的卡片,已如同層層堆疊於我們身上的外衣, 高而又高的華冠, 厚而又厚的美服; 那種重量, 一旦要卸下, 我們竟對那份輕省感到陌生與迷失,亦不熟悉赤裸的自己。

     常翻看盧雲神父(1932-1996)的訪問紀錄,他以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 c1669) 所繪的[浪子回頭]來總結自己的人生,盧雲後期在加拿大出任服務嚴重智障人士的方舟之家的司鐸,從每天貼身服侍不能言語、不能自理、不能行動的重障人士阿當身上,盧雲發現: 從往上爬的學術路上, 向下回轉,走進弱勢社群當中,方才發現自己的[華衣美服]下原來[衣衫襤褸],並重新發現自己在神的國度中的身份。故此,他常稱阿當才是他的老師,是為上主揭示奧秘的使者。

     遠於世界,以及父母定義我們的身份之先,上主已為我們決定了作為祂的兒女的最美好位份。可是,我們在世上營役所得的各式[華衣美服],又或是別人加之於我們身上的名份,漸漸掩蔽了我們的原本屬性。我們越往上爬,就越容易忘掉我們原來的身份。亦忘掉其他人原來的身份,人際間的相處,更多時候是因著彼此身上層層堆疊的身份衣服而扭曲,有道[人走茶涼],正是職場上只認身份不認人的寫實。

     盧雲神父說:[我們若清楚看到自己原是上主兒女的身份,便足可活得有自信, 毋須從地上渴求其他的身份了。]。

     感謝曾經與我一起在山中生活的重障孩子, 這群不少因殘疾而失掉家庭身份,在社會更沒有任何名份的兒童或少年人,正因著他們一無所有, 我卻看到自己裡面的貧窮,也因著他們的純真與直接,曾經破碎的生命得以重整。

     生有時,死有時; 進有時, 退有時。活著,可以呼吸,已是一種身份。但願人生走到這些階段,我們只簡簡單單、歡喜喜地擁抱一個最輕省、 卻又最貴重身份: [主的兒女]。 好好享受, 並以此預備他日與祂見面。

     若欲參考盧雲神父的人生省悟, 可瀏覽以下You Tube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uMq1LN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