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感家中兩件體積較大之物日漸少用,漸興放棄之念。
其一,是那米白色的厚重梳化,我家不多高朋滿坐,若改以體型較小,更合人體工學的木椅代之,既可騰出更多空間,打掃家居時亦較輕省。
其二,是那三十吋,購置了五、六年的高清電視,因為現可從電腦或手機瀏覽網上視聽實時或多元資訊,毋須守在電視機前等看新聞節目,而本地電視一台獨大,節目來去不是旅遊、便是烹飪,再不,便是來來去去幾類公式化的劇種。
到訪過的親朋聽到我的打算,都不以為然,大都說;[梳化是家的靈魂,坐得舒適,十分重要,豈可捨棄?]
有的說;[現在流行的電視型號已有多種功能,手機連接屏幕,方便得很,是時候替換了。],這又讓我想起,近年探訪好些親朋的家居,常見雄踞廳中的,往往是六、七十吋的新穎電視屏幕,畫面上的人物比真人還要大,儼如戲院。電視已昇格成為一家之主,而且地位有增無減,那怕家居狹小,電視屏幕怎都要堂堂煌煌地給供奉,且對面必然是一張讓人一墮便不能自拔的大梳化,以配合大家沉溺於虛擬世界。
我倒有點納罕,為何梳化是一屋之靈魂? 為何電視成為一家之主?
厚重的梳化與電視都是西方的產物,二次大戰後的六、七十年代開始成為家居生活質素的象徵。小時候,家中只有數張的木椅子,窮家更多只是可以省地方的無靠背的摺椅。開始有電視的年代,都只有條年分期付款購置小小的十四吋以至十九吋電視,放在家中,要珍而重之,但也不至龐然霸道。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均窮的歲月裡,我們大都沒梳化可倚,沒電視可圍觀,那麼,家居的靈魂在那裡呢?
可能大家各有不同的答案,但在我的回憶裡,昔日家居的焦點是家中那多功能、可供一家六口並肩圍坐的木面圓摺桌。
這圓桌子是父母自我讀小學二年級便購入,自此彷如沉默的老僕人,見證整個家庭的成長與哀樂的經歷。
平日,四個孩子放學後圍坐桌子做作業,一家六口吃飯,一天的生活舞台,一家相聚的時光,都在飯桌。遇時令,親朋聚飯,甚或只要在圓桌上放上一張蔴雀桌面,便雀聲喧天,滿堂歡慶。農曆年幫忙母親封利市、寫揮春、搓粉做油角、蛋散,都是在這多用途飯桌上。 有段時間,父母晚上打地鋪,圓摺桌能屈能伸,退立一旁。
當然,更難忘的是在這圓木桌所經歷的各種家教與家法,父母關係的親疏與衝突,一家大小的感情起伏,喜怒哀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由這圓桌子維繫。
後來,家居引進了電視,可幸父母當年只許周日吃飯時才可以電視節目伴飯,父母關係緊張的情緒得以轉移。
我對那舊居桌子最後的深刻回憶,便是中三那年,有天晚飯時間,如常地在一片教人緊張的沉默中扒著飯,我竟不識時務地表示:在學校飯堂長年吃的午膳,都是每天一模一樣,只有三瓣椰菜的加鹽梘水麵條,很難下咽;話音剛收,冷不防坐在桌子對面的母親,忽地把飯碗往桌面砰然用力一擱,稍欠起上半身,瞬間隔著桌子,伸手往我左邊面頰上狠狠地抽了一記耳光,父親及三個弟妹頭也沒抬,繼續吃飯,我也滿眼金星,半邊面頰火辣,只好努力不讓淚珠滾下,驚懼得飯粒沒能咽下一顆,飯桌上, 氣氛蕭殺,一頓飯好像吃到天荒地老。奇妙的是飯桌上可以戰況激烈,但又修復有時。如此高高低低,都在一頓飯之間,隨著默默奉上一碗湯,為對方挾上一箸菜,干戈便化為玉帛。
隨著家庭社經環境漸有改善,家居引進了梳化,電視機換大了,飯桌不用摺合,但我們坐在飯桌面前的時間反而更少了,若坐梳化,眼睛卻各自瞪著電視屏幕。家居的靈魂漸漸失落了。之後父親早逝,家人嫁娶,孩子離巢。如今梳化空洞,飯桌寂寥。取而代之的是,各自低頭吃飯,如同在快餐店與陌生人共桌,又或彼此不同時間吃飯,甚或不吃,電視面前沒人圍攏,又或只是讓它開著自說自話,但對面的梳化不常坐人。飯桌與電視,已成陌路。到後來,我家的飯桌亦已變成大書桌,電腦高踞其位,吃飯時則移坐到茶几前,親朋也見怪不怪,因為那已是我們家庭的新常態。
不知何時開始,親朋飯聚,已改在喧鬧的酒樓,在巨形電視環伺下的大桌上,一家老幼,人人面前各放著手機,若是溝通,要不力竭聲嘶,要不只能與身邊三兩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一邊用手指滑動手機的屏幕。
不像往日,家庭飯聚,都理所當然在家中,大家幫忙準備數點桌椅,在廚房團團轉出入端菜,飯後合作收拾,在廚房洗碗槽前面分工洗洗抹抹,一家三代,各就各位;喧嘩,彼此都聽得見;飯桌細小,或要拼伸,但親朋擠坐,靈魂接近。
我渴想,飯桌再能成為我家的精神家園,無論居家人口多寡,不婚、已婚,離婚也好,獨居、群居也好;只要家中還好好地放著一張圓形的、可供大家圍坐而清楚看到對方,又不用大呼小叫的飯桌,在暖暖的昏黃燈光下,三兩知己親朋,促膝圍坐,款款深談,不嫌廚藝菜薄,茶水欠周,但佐以濃情厚意,靈魂交聚,一頓飯,吃上幾小時,杯盤交錯間,靈魂彼此安慰。故此,我仍堅信,飯桌是情的有形載體。
梳化與飯桌,只要在家,我們都需要坐在那裡,但你最愛坐在那兒呢? 你會把時間放在那裡較多呢? 那件傢俱才是你家的焦點呢? 或許,這也不重要,因為人間情味處,便是家居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