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2017

雞年憶雞事

   中國人愛吃雞,全國各省各鄉都有不同的烹雞秘技,各有風味。與親朋飯聚,特別是節慶日子,無論在家在外歡聚,更無雞不歡,菜單中必要有一道與雞有關的菜式,特別是原隻呈上的,方為完備。

   然而,我此生都不吃雞,常被新知舊雨質疑,自動放棄此人間美味,奇哉怪也;故此,年青時曾有熟朋友常以為我虛張,故意作弄,在一桌新知面前,將雞屁股塞放在我的飯碗中,硬要我嚥下,才放進口,那股濃烈的膻味讓我不由分說反胃。家人亦力勸不遂,說我作客不識抬舉,。

   直至成年後,每逢飯聚,學會了主動提出不吃雞(其實亦包括其他家禽飛禽),但鼓勵其他人不必遷就,因為一席飯尚有許多選擇。

   我為甚麼不吃雞? 這是否與小時候看到家居與欄市的雞禽生活有關,我也不大弄懂。

   隨著香港經濟發展,由連鎖快餐店,街市熟食,以至家常小菜,每天每時,食指一動,全年隨時都可以有雞入饌,基層也易享用。

   可是,我成長那個年代,生活資源匱乏,吃雞,只是重要節令,如過年或出席喜宴,才會有機會看到原隻黃澄澄給沸水燙熟的雞,或是給斬開成半,伏展在大碟上的油亮炸子雞。

   自從家中曾有一段飼養雞隻的經歷,以及有好一段日子會經從批發販賣家禽的科士街返初小,當中的聲影觸嗅及觀察,讓我開始產生一個問號,吃雞,真有需要嗎? 在這裡暫不說我在雞欄目睹商販因要為家禽增重增值,批發出售前大量塞飼之事。只說我家的故事。

   十歲那年,中秋過後,有一天,母親從街市買了兩隻母雞回來,說節日過後,雞價相宜,故買來飼養。

    飼養? 沒錯,我家雖然只是朝向小山崗的六樓蝸居,但有一個近四十方呎的有蓋、半開放陽台,兩隻體形不大也不小、不胖也不瘦、頭頂小紅冠、毛色淺棕夾黑斑的母雞,此後成為我家一員;頭數天,母親用一根長長的幼繩將母雞繫在陽台邊的去水渠附近,讓牠們既可走動,但又不會跑掉。

    過了兩天,母親從街市張羅了一個舊的木製雞籠回來,換個角度,把它垂直放在陽台角落裡,裡面橫放一塊疏孔木板,便是兩隻母雞的新居了,雞籠有四呎多丁方,豎立起來後,那較短的側面,便成為母雞立足之地了,平常要在街市擠放多隻家禽的木籠,現成兩雞單位,不能說不寬敞,而外面的中間開設有一扇方形木窗,只要關上,連上小鐵扣,母雞便不會離家出走了,籠邊掛著兩個空鐵罐,其一放水,另下放穀糧,籠下放舊報紙兩張,雞糞便可從上掉落,有需要時包成一團,扔掉便是。到了晚上,更可以在籠外掛夾舊布,讓牠們一宿無話。

    這樣,兩隻溫馴的母雞,變成了我家四姊弟妹的好朋友。那年代,[寵物]的概念還沒有出現。任何同一屋簷下的生命,例如貓狗,既具功能,又是家庭成員。但是母雞的身份,卻不會被視為同等。

    我自小對會走動之生物,包括人類,都有點敬而遠之,但我都喜歡蹲在雞籠面前,窺探裡面兩隻母雞,學著牠們側頭觀看的姿勢,當我的目光與牠們黃澄澄中的一個小黑點瞳孔相遇,我覺得牠們也很好奇地在看另一頭有四肢的生物;有時,我會模倣牠們咯咯的叫聲逗趣。晚上,我會躡手躡足走到籠前,輕輕揭開蓋布,窺看牠們如何睡覺,原來牠們會伏下,縮著頸項,胸脯抱成胖胖的一團,閉眼入眠,但小眼睛又半開半合,好像想保持警覺,但又力不從心。

     相比幼妹,我只是一個含蓄的觀察者而已。

    
幼妹比我小四歲,卻視雞如洋娃娃,常常從籠中取雞,小心翼翼地捧著羽翼漸豐的母雞,曲膝坐在地上,把雞放在膝蓋頂,與之四目交投,並情深款款地以雙手磨娑著雞的項背,說些悄悄話,母雞似也喜被撫摸,乖乖地保持著姿勢,專注與妹妹對視,如是,可以渡過半個下午,此情此景成為我對長大後變得冷靜理性的幼妹記憶的強烈對比。那時,還沒有禽流感這[偉大]的發現。

   稍後,我們便知道,母雞其實極其量只可離地騰躍幾步,不能高飛;母親說雞也會[發雞瘟],需要每週把雞籠清洗一次,每到當天,兩隻母雞便可獲片刻自由,走地十來分鐘。平常則在籠內來回行走,都有五六步之距,不算是劏房戶了。

   對了,這些都是我不吃雞的理由嗎? 一半是,還有另一半,讓我把故事說下去。

           母雞入住我家約兩個月後,傳來了第一件喜訊,沒錯,先是[傳來]有異於平時的、連串響亮、韻律鮮明的咯咯聲,像有大事公佈,趨前查察,驚喜不已,原來下了一隻蛋哪。那蛋掬出來時,殼微軟,帶餘溫,略比我們從街市買回來的小,上面還有一絲血跡呢。這是我們第一次親炙剛離母體的蛋,真有點自豪。

   
    從那天開始,兩隻母雞便神奇地,好像滿有默契地輪流每天下蛋,每聽到那熟悉的響亮叫聲,我們便知道有蛋可收了,從不讓我們失望,而收蛋這工作,確確實實是一件神聖又神秘的任務。可是那時沒有獎勵的概念,牠們沒有給加糧,也沒有獲讚賞,只是瞪著眼讓歡呼的小孩把蛋理所當然的取去,沒有任何申訴。


    那時,我心裡常有一個不解之謎,牠們為何可以如此勤快,每天或隔天便下蛋,我家幾乎天天有新鮮蛋可吃,至於蛋下誰肚,我卻印象全無。兩隻母雞的肚子裡究竟各懷多少隻蛋呢,還是每天都在新鮮製造? 牠下蛋時會痛嗎? 不然那蛋殼上為甚麼常黏有血絲呢?

    儘管對兩隻母雞尚有不解,但我對牠們感謝之心油然而生,我們只是給牠吃穀與水,牠們便乖乖地下蛋,平常也安安靜靜,不添煩亂,還常常做幼妹的知心好友,相依相伴。可惜我們一直都不懂得給牠們起名字。

    如此美好的日子,只維持至那年的農曆除夕,即母雞與我們住在一起約半年後,年三十那天早上,母親竟向我們宣佈: 要宰雞來過節,真是晴天霹靂!

    [媽媽,不宰牠們行嗎? 太殘忍了。] 我和弟弟求情說。

    [當初把牠們買回來,就是為了今天做節的。]母親一邊在廚房裡磨刀霍霍,一邊淡淡然說。旁邊的一大煲水,正開始冒著大團蒸氣。

   母親拿著磨利了的菜刀,接著走到陽台,打開雞籠,端起其中一隻母雞的雙翅,面不改容,走進浴間,把門關上,開始施刑。

    我們四個馬上躲回房間裡,但又十分關注地把臉龐貼在玻璃窗上,聆聽隔著陽台的另一端的浴間傳來的動靜,九歲的大弟頻呼著;[好殘忍呀,好殘忍呀。我今晚不吃雞。你們把我那份吃掉好了。];八歲的二弟也坐立不安地和應。幼妹卻出奇地冷靜,面無異色。

   頃刻,浴間傳來母雞掙扎的淒厲叫聲,記著,是母雞,不是母親。先頻密,後停頓,我們以為母雞休矣,未幾,淒厲呼叫再起,不知是否母親的屠技粗淺,原來可憐的母雞尚未斷氣,母親似是再拉刀放血。如是好幾分鐘,母雞反覆的叫聲趨弱,浴間回復寂靜。未幾母親端著盛著已斷氣的雞與一碗紅稠稠的雞血走出來,像剛做完手術的幹練大夫,氣定神閒,母親在廚房中將燒開了的水倒進盆內,把雞浸在沸水中,開始脫毛,一陣陣強烈的腥膻味剎地瀰漫著整間屋子。

    那深紅的帶著腥味的鮮血,與雞毛浸在沸水中的強烈氣味,浴間留下種種的殺戳氣息與痕跡,都帶著可怖的感官印象,此生不忘。

   晚上做飯,母親在厚砧板上用菜刀把雞用力刴開,聽著那敲砍的聲音,我感心碎。

    吃團年飯時,那昨天還在下蛋的母雞,從立體須叟變成平面,慘白地變成碎段,不知道是否牠之前常常都要勤勞下蛋,身軀要比那些掛在店裡的細小多了,那小小的頭兒朝著我,半張的眼睛好像作出最後的申訴:[我究竟做過了甚麼?] ,我把視線挪開。

  
舉筷時,兩個弟弟不約而同說;[不吃啦,不敢吃啊。],我素常不大作聲,瞥了那碟雞一眼,不想看下去,只是母親,妹妹和爸爸津津有味地,眼也不眨,若無其事,不斷下箸。 我看著妹妹,又有另一個問號:[ 你不是每天都跟母雞談天說地,情同好友嗎? 你把牠放進咀吧時好像忘記了昨天還把牠揣在懷裡?],當然,這個問題,我至今都沒有向妹妹提過。

    晚飯後,看見籠子裡另一隻母雞形單影隻,我想,牠的同伴走了,牠也快要走了,好不難過;當然,那咯咯的下蛋高叫也漸漸止息了,驚喜的收蛋機會也沒有了,陽台那角落好像缺少了甚麼。過不了個多月,這缺了同伴的母雞,也給母親就地正法了,不過,過程好像快了些,可能母親的刀法有了進步。

    我的腦袋也對母親宰雞的決定充滿疑問: 母雞既然天天或隔天都能下蛋,何不讓牠們一直生蛋下去,直至老死?我們既天天有新鮮蛋可吃,牠們也可逃過屠宰的厄運。

     自此之後,這些童年養雞的經驗,讓我對吃肉更形抗拒,對肉的味更加敏感。

    香港近年的居住環境日見狹小,家居要不只養貓狗或其他小型寵物,因近年有禽流感之故,街市不賣活禽,家居更不可能飼養雞隻,兒童鮮見活雞,而雞禽一般都只工廠式飼養,灌以激素,沒地可走,沒法暢鳴,速成長大,機械化屠宰,過程如何冷漠,已在我們視線範圍之外,以多姿多采方式豐肥上碟時,已成無血氣之他者了,人類看似文明,實則是嗜血的生物,濫殺濫捕,以為只是供應商之事,因為往往不用自己動手。

    那次之後,母親又再買了一隻小公雞和數隻小雛雞回來飼養,那又是一次不同的養雞故事了;但對於那兩隻每天都輪流下蛋的母雞,把微溫的蛋揣在手裡的光景,我仍心存感激。

1.07.2017

悠悠吐露(之一)

    黎明五時起來,前赴一廂情願的日出之約。

     快步走到平常只在晚上散步作終點的大埔滘渡頭,晨光微明,希望趕及看見第一道曙光,走進伸進海中深處的位置,坐在臨水的石階上守候,一隻小鷸鳥安靜地在石階下覓食。早起的鳥兒必有蟲吃,倒也不慌不忙。

     無奈霧霾徹夜未散,只有幾抹淺粉紅的彩霞亮相,鞍山輪廓隱約,洋洋吐露,一片蒼茫,但聽得不遠處的礫灘,傳來一陣聒噪的鳥聲,原來潮水稍落,露出水面的礁石,站滿了晨起覓食的白鷺,鷺鳥通常都溫文有禮,無論小鷺大鷺蒼鷺,各安所棲,悠然自得。港灣的另一端,有以石塊堆砌而成的,讓舢舨可靠泊的小小避風處,正好成為鷺鳥的棲息地,眾鷺似向太陽行禮,一致同向肅立,凡十多分鐘紋風不動,我也在岸邊肅立,深被其安詳怡然之姿所傾倒。


    渡頭的盡處,有三數婦女比我還要早到,他們嬉笑著,大呼小叫:[跳下去,太冷了吧。]聲音甚是遲疑,擾攘片時,終聽到撲通撲通之聲,水面出現幾個小黑點,笑語隨著身影泅向吐露港的廣闊處,沒進蒼茫晨靄中。


   海灣的邊沿上,隨風飄來陣陣的單車風馳聲,又有相繼出動的習跑者,人踪漸頻,但都安靜,因為每個人走進自然裡,都有一份認真與專注,遠處鞍山蒼蒼,近處吐露洋洋,人鷺兩相安。

    走到吐露港的內沿,木棉林蔭下,迎面走來了一隊隊形整齊,正在趕路的中年男女,前行者捧著【行路上廣州】的黑白標示,我隨口問其中一位,你們現在出發上廣州麼? 有人答, 我們今天綵排。

    目送他們認真的隊型,急速的步伐,不禁微笑。今天雖然看不到壯麗的日出,但卻看到種種同樣令人愉悅的風景,儘管這城的政經生態已教人無法忍受,但見人鳥都在這城市的邊沿,在晨曦中、在自然裡,各自找到了怡然自得的位置,也許,只有安息日才能賞賜的了。

1.05.2017

我看故我是


    網絡世界,影像排山倒海,看與不看,我們常身不由己,可是,沒有讓人有咀嚼反芻機會的影像,我們可以怎樣面對? 對於天生喜歡眼目充滿熱鬧刺激的人們,也許更是John Berger的高度關注者。

     Ways of seeing系列攝製於1972
年, John Berger以社會學角度,提醒人類警醒各類視覺訊息,並寫成深具影響的Ways of seeing一書,至今仍然醍瑚灌頂,透過對比名畫真蹟與複製品的普及所產生的意義差別,他指出: 現代人類需要小心解讀入眼的一切影像,因為背後往往希望宣示不少社會價值觀訊息,而近代的大眾媒體,特別是廣告,卻反過來,遊說我們不滿現狀,以某類消費或服務來將我們的自我感覺提升。

    直至四十多年後的今天網絡世界,情況更為嚴峻。毋需黑客入侵,我們的腦袋,每天自早至晚,都被生活各式場景的千百計廣告或宣傳影像鋪天蓋地的[洗腦],每早起來,我們已不假思索地按開手機,閱覽資訊,圖像往往會優先受到青睞;瀏覽電子媒體時,又會心猿意馬地被其他不相關,奇形怪狀的標題連結誘惑;坐公車,會給安排看各式影音廣告;車站街道,電視電台網台,每一吋丁方都是影像,連選舉工程,都是靠賴傳媒影像,因為那更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們感染。當然,若用得其所,又當別論,普立茲每年選出的最佳新聞照,有時甚至可止干弋。在秒速反應的社會生活,每幅影像,背後都經過精心計算入侵人類感官及意志的速率;又或截取圖像一角,以偏蓋全,導人入信某種意識形態。假若我們以資訊迷宮為日常的遊樂場,甘願接受不停的洗腦,我們會放棄了自己的思想,任由傳媒影像填充腦袋,直至失去我們的意志。

    想起電視廣告常出現的信貸廣告: 滿面笑容,和藹可親的財務公司職員,通常是年輕貌美,溫柔時尚的女性,友善誠懇地向貸款者強調易借易還,更毋需身份證,便獲即時批核,信用卡數一筆清之後,又可再接再厲狂購,個人欲望全數實現,貸款者如捧阿拉丁神燈,滿臉歡騰,滿意離去。短短數語,寥寥數個鏡頭,但日夜向滿身卡數者轟炸,至於小孩與入世未深者,如何給植入這類訊息,不知不覺地影響他們日後的理財與消費概念,卻不是電視及廣告商的責任。

     面對視覺訊息主導的人類世界,我們的精神防禦能力十分脆弱,我們的學習也有80%運用眼睛,而思考亦甚多時候以圖像連結,是故人們重視以視像來速遞訊息,忙碌的社會更催迫人類選擇更快跳進腦袋高速列車的媒體,寧看圖像,甚至寧看動畫錄像,不閱文字,視線總被隱藏的[黑客]送到眼前的圖像轟炸,無差別接收後,難拒誘惑,放棄思考,厭惡深度,只求囫圇吞棗,不求細嚼慢吞,我們已中毒日深,難以自拔了。

    如此,我們應該要選擇性地看得更多,以增見聞及分析力? 還是少看為妙,讓腦袋保留個人創見? 在資訊爆炸的年代,翻滾於滾滾紅麈中,視線究竟落腳何處,要麼目不斜視,要麼索性閉目不顧,方能避免迷失? 還是常常要走進深山大野,看盡滿目蒼翠,或是向上舉目,方可讓靈魂的防毒軟件永久更新有效?

    John Berger所拍的這系列共分四集,全備英文字幕,言簡意賅,舉隅充滿幽默感,對比分明,完全沒有過時;看時莞爾,看後,更引來連串的思考。








                                                  

Ways of Seeing 原片

                                            

1.01.2017

此生只為冊上名

 登山

   元旦的下午,走進山裡一列列寂靜的居所,彷彿步入了另一個時空: 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現在,也不屬於將來。

    這山上的所有人,都已跨出了生命的邊緣,進入我仍未認知的世界;因此,這裡也未屬於我所確定的將來。來到這裡,我只能回顧他們的既往。

    下午漸遠的太陽自西邊反照,這列面向山坡的長廊,光線柔和,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我的腳步被右邊滿壁的黑白老照片留住,漸漸放慢,放輕,他們如同認識多年的老鄰舍;然而,他們的目光,都好像瞧著另一個時空微笑,而我,又好像一個不曾叩門拜訪的鄰人,雖熟悉他們的面孔,卻又不理解他們。

訪鄰   

     父親在這裡已經有三十八年了,每次穿過這長廊,都要經過一列沉默的鄰舍: 有同年同月同日,差不多時間同逝的年青一家三口,有綺年玉貌的青春少艾,有西裝革履、豐神俊朗的紳士,有綻放著天真爛漫笑容的小孩,有自撰詩文作墓銘的嫻雅婦人,道盡深陷孤單的心跡;有英年早逝的男女青年,有百年歸老的長輩,他們在世上走過的痕跡,回歸至言簡意賅列寫的出生與逝世年份、籍貫、家庭角色的小小石碑上,他們的身世,已隨著生命的煙消雲散而無關閎旨了。

    我向他們一一行駐目禮,心裡在點頭招呼。他們當年默默地遷進,近年已有不少默默遷出,留下空居,有的加進了新的家庭成員名字,見證著一家人都是朝著同一個去向離開。也有近期才遷入的新鄰,當中開始有外國人了,碑文亦漸趨精簡,有的只僅有一個名字而已。無論他們在世上住過豪宅或蝸居,現在都成為鄰舍了。

   來到接近長廊的盡處,靠邊的山坡上亮著午後太陽的柔輝,一陣清風掠過林梢,枝枒躁動了好一陣,傳來了三兩下烏鴉沙啞的叫聲,在寂寥的長廊上顯得有點過份地響亮。父親的龕牌,隨著年代久遠,家人前來漸稀,變得黯啞斑駁,字漆褪色,實在需要好好地執整一下了。遊目父親好些老鄰舍,亦是如此,長埋於此也非易事,家庭與社會急逢變遷,也許後人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只留故人餘暉殘照。

念故

      立在壁前,方才發現,鏤在牆上頂列,穿著白色文化恤的父親黑白照片,他的笑容竟比以前柔和可親,也許因為現在的我,與當年早逝的他,年紀與經歷已不相伯仲了。父親去世那年代,華人社會尚未流行火葬,父親竟也豁達,囑咐安排火葬,故此當年他得享壁上高層,鄰居寥寥,立於其前,總要仰視;父親生前無論在工在家,角色都甚卑微,卻從無異議;今再聚於此,憶起他臨終前數天,探望期間,助他在床上如廁,他本來好不情願,但實在彆得太辛苦了,只好同意。那是我長大之後第一次如此接近父親,之後,他叮嚀我一宗事,在我心裡此後留下了一份溫暖的繫念,冰釋了我對他在小時候的嚴厲狠罰,以及因家事壓力而導致的暴躁所帶來的負面關係。去年編寫家族歷史,更感早逝的父輩及祖上成員,因家道中落,他們一生都在貧賤與戰亂中渡過,兒女漸長,才稍稍喘定,卻又因積勞,相繼病故,沒有機會享過安穩太平的日子。

    穿越與父親一起的最後光景,步往山坡下走進更深一點的時空,那是戰前已逝的太公太婆與一位二十六歲便早逝的伯父碑位,數年前母親把他們從對海的破毀舊墳遷此撒灰,沒有照片,更無法找著他們的出生及離世的年月資料,在那狹小的碑牌上,只容籍貫與名字;我驀然感到,籍貫是何等重要,去年寫家族歷史,察覺祖上那年代,不是逃避太平軍南下,便是來港開拓生活,填補當時社會急需的勞動力,數代下來,他們來自那省那縣那鄉,若沒此憑記,家庭來歷便無從稽考,雖然,後人與先輩的聯繫,連墓碑也不足為憑了,因為孩子的學歷冊,年青入的工作履歷,亦不再需要填寫籍貫,只需表示本地或外地。

重遇

     在太公太婆的新立碑牌下,遊目四訪其鄰舍,赫然發現下方有兩個我難忘的面孔,生前死後,都有湊巧的事: 那是我早期在不同地方曾服務的孩子,在同一年相鄰的月份走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與他們一起的時候, 他們各都十一、二歲而已,都是很可愛親善的小孩,常常跟我說些天真逗笑的說話。小男孩喜看芝麻街,常模倣數說影片中的英文數字,有點近視的他,也喜歡俯視課室外草地的去水明渠,觀看裡面藍天白雲的倒影,常喜孜孜地向我報告水影新發現。小女孩則每早上學,在操場上遠遠地看到我,便揚著在風中給吹起的棕色頭髮,飛奔過來,挨在我身邊,挽著我臂,撒嬌地喚早晨。這些畫面,色彩如新,如今卻時空交錯地出現;我從未見過的長輩,與遠比我年幼、曾讓我如此歡快的小孩,今又竟與他們為鄰。一時間不能自已,我把頭深深地垂下,視線一陣模糊,抬頭,察覺在小男孩碑牌上的縫隙,給放上了四、五件細小的玩具,想都是他所愛,以及愛過他的人所留下的痕跡。

無名


     走在安靜的下山路上,日影更西斜了,經過熟悉的軍人墳場,見天色尚明,進去探望,放眼無盡的白色整齊墓碑,一千多個於日本侵港那年的十二月,在短短期間戰死或於集中營身故的不同國籍軍人長埋於此。沿著碑列自上往下走,細閱他們的名字,所屬軍團及戰死時的年歲,下面又添上安慰的句語;他們大都正值盛年,算年長的是四十多歲,最年輕的才不過十九、二十。最觸動我的,卻是有些身份不可辨的,石碑上僅寫A Solider of 1939-1941 war,  known unto God。 的確,能在上主的冊上有名,已是生命最好的終局。

     我不禁想起之前曾在工作期間服務過的一些孤兒,他們離世後,早期的葬在禁區沙嶺公墓,聽說只有一個刻上編號,沒名沒姓的小石碑。我想,只有A child known unto God這話,才最能安慰這些遠比我們純潔的靈魂,以及那些曾經愛過他們的人了。我現在還可以疼愛的那些孩子,大概早已冊上有名,我得努力,方可扺消這不堪的一生,與他們在同一地方重聚。


    出返人世

    離開時,遍山的寂靜漸漸添了陣陣歸巢鳥兒的聒噪,幾已西沉的太陽餘暉,剛好有一束從墓園的右上角射進,看似無際的白色墓碑行列,安靜地自我身後慢慢退去,我仍在思索,山中那曾留下行走世上痕跡的,無論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比我年長的,比我年少的,受過孤單困苦的,享過富貴榮譽的,身後都歸大同。

     走到山下,人車漸喧,一山之距,一路之隔,我彷彿從另一個世界走回來,只是我仍得繼續尋找A person known unto God的確據.......

      這一晚,從山上帶回來的深沉寂靜,伴我整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