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017

此生只為冊上名

 登山

   元旦的下午,走進山裡一列列寂靜的居所,彷彿步入了另一個時空: 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現在,也不屬於將來。

    這山上的所有人,都已跨出了生命的邊緣,進入我仍未認知的世界;因此,這裡也未屬於我所確定的將來。來到這裡,我只能回顧他們的既往。

    下午漸遠的太陽自西邊反照,這列面向山坡的長廊,光線柔和,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我的腳步被右邊滿壁的黑白老照片留住,漸漸放慢,放輕,他們如同認識多年的老鄰舍;然而,他們的目光,都好像瞧著另一個時空微笑,而我,又好像一個不曾叩門拜訪的鄰人,雖熟悉他們的面孔,卻又不理解他們。

訪鄰   

     父親在這裡已經有三十八年了,每次穿過這長廊,都要經過一列沉默的鄰舍: 有同年同月同日,差不多時間同逝的年青一家三口,有綺年玉貌的青春少艾,有西裝革履、豐神俊朗的紳士,有綻放著天真爛漫笑容的小孩,有自撰詩文作墓銘的嫻雅婦人,道盡深陷孤單的心跡;有英年早逝的男女青年,有百年歸老的長輩,他們在世上走過的痕跡,回歸至言簡意賅列寫的出生與逝世年份、籍貫、家庭角色的小小石碑上,他們的身世,已隨著生命的煙消雲散而無關閎旨了。

    我向他們一一行駐目禮,心裡在點頭招呼。他們當年默默地遷進,近年已有不少默默遷出,留下空居,有的加進了新的家庭成員名字,見證著一家人都是朝著同一個去向離開。也有近期才遷入的新鄰,當中開始有外國人了,碑文亦漸趨精簡,有的只僅有一個名字而已。無論他們在世上住過豪宅或蝸居,現在都成為鄰舍了。

   來到接近長廊的盡處,靠邊的山坡上亮著午後太陽的柔輝,一陣清風掠過林梢,枝枒躁動了好一陣,傳來了三兩下烏鴉沙啞的叫聲,在寂寥的長廊上顯得有點過份地響亮。父親的龕牌,隨著年代久遠,家人前來漸稀,變得黯啞斑駁,字漆褪色,實在需要好好地執整一下了。遊目父親好些老鄰舍,亦是如此,長埋於此也非易事,家庭與社會急逢變遷,也許後人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只留故人餘暉殘照。

念故

      立在壁前,方才發現,鏤在牆上頂列,穿著白色文化恤的父親黑白照片,他的笑容竟比以前柔和可親,也許因為現在的我,與當年早逝的他,年紀與經歷已不相伯仲了。父親去世那年代,華人社會尚未流行火葬,父親竟也豁達,囑咐安排火葬,故此當年他得享壁上高層,鄰居寥寥,立於其前,總要仰視;父親生前無論在工在家,角色都甚卑微,卻從無異議;今再聚於此,憶起他臨終前數天,探望期間,助他在床上如廁,他本來好不情願,但實在彆得太辛苦了,只好同意。那是我長大之後第一次如此接近父親,之後,他叮嚀我一宗事,在我心裡此後留下了一份溫暖的繫念,冰釋了我對他在小時候的嚴厲狠罰,以及因家事壓力而導致的暴躁所帶來的負面關係。去年編寫家族歷史,更感早逝的父輩及祖上成員,因家道中落,他們一生都在貧賤與戰亂中渡過,兒女漸長,才稍稍喘定,卻又因積勞,相繼病故,沒有機會享過安穩太平的日子。

    穿越與父親一起的最後光景,步往山坡下走進更深一點的時空,那是戰前已逝的太公太婆與一位二十六歲便早逝的伯父碑位,數年前母親把他們從對海的破毀舊墳遷此撒灰,沒有照片,更無法找著他們的出生及離世的年月資料,在那狹小的碑牌上,只容籍貫與名字;我驀然感到,籍貫是何等重要,去年寫家族歷史,察覺祖上那年代,不是逃避太平軍南下,便是來港開拓生活,填補當時社會急需的勞動力,數代下來,他們來自那省那縣那鄉,若沒此憑記,家庭來歷便無從稽考,雖然,後人與先輩的聯繫,連墓碑也不足為憑了,因為孩子的學歷冊,年青入的工作履歷,亦不再需要填寫籍貫,只需表示本地或外地。

重遇

     在太公太婆的新立碑牌下,遊目四訪其鄰舍,赫然發現下方有兩個我難忘的面孔,生前死後,都有湊巧的事: 那是我早期在不同地方曾服務的孩子,在同一年相鄰的月份走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與他們一起的時候, 他們各都十一、二歲而已,都是很可愛親善的小孩,常常跟我說些天真逗笑的說話。小男孩喜看芝麻街,常模倣數說影片中的英文數字,有點近視的他,也喜歡俯視課室外草地的去水明渠,觀看裡面藍天白雲的倒影,常喜孜孜地向我報告水影新發現。小女孩則每早上學,在操場上遠遠地看到我,便揚著在風中給吹起的棕色頭髮,飛奔過來,挨在我身邊,挽著我臂,撒嬌地喚早晨。這些畫面,色彩如新,如今卻時空交錯地出現;我從未見過的長輩,與遠比我年幼、曾讓我如此歡快的小孩,今又竟與他們為鄰。一時間不能自已,我把頭深深地垂下,視線一陣模糊,抬頭,察覺在小男孩碑牌上的縫隙,給放上了四、五件細小的玩具,想都是他所愛,以及愛過他的人所留下的痕跡。

無名


     走在安靜的下山路上,日影更西斜了,經過熟悉的軍人墳場,見天色尚明,進去探望,放眼無盡的白色整齊墓碑,一千多個於日本侵港那年的十二月,在短短期間戰死或於集中營身故的不同國籍軍人長埋於此。沿著碑列自上往下走,細閱他們的名字,所屬軍團及戰死時的年歲,下面又添上安慰的句語;他們大都正值盛年,算年長的是四十多歲,最年輕的才不過十九、二十。最觸動我的,卻是有些身份不可辨的,石碑上僅寫A Solider of 1939-1941 war,  known unto God。 的確,能在上主的冊上有名,已是生命最好的終局。

     我不禁想起之前曾在工作期間服務過的一些孤兒,他們離世後,早期的葬在禁區沙嶺公墓,聽說只有一個刻上編號,沒名沒姓的小石碑。我想,只有A child known unto God這話,才最能安慰這些遠比我們純潔的靈魂,以及那些曾經愛過他們的人了。我現在還可以疼愛的那些孩子,大概早已冊上有名,我得努力,方可扺消這不堪的一生,與他們在同一地方重聚。


    出返人世

    離開時,遍山的寂靜漸漸添了陣陣歸巢鳥兒的聒噪,幾已西沉的太陽餘暉,剛好有一束從墓園的右上角射進,看似無際的白色墓碑行列,安靜地自我身後慢慢退去,我仍在思索,山中那曾留下行走世上痕跡的,無論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比我年長的,比我年少的,受過孤單困苦的,享過富貴榮譽的,身後都歸大同。

     走到山下,人車漸喧,一山之距,一路之隔,我彷彿從另一個世界走回來,只是我仍得繼續尋找A person known unto God的確據.......

      這一晚,從山上帶回來的深沉寂靜,伴我整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