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4.2016

世代來去, 地要長存

        炎夏初至, 想起行村將見全地欣欣向榮不禁雀躍. 誰料今次卻是例外.

       進村前, 道旁的林間有一老一少流浪黃牛正悠閒嚼草, 忽然急來一陣大驟雨,  我們連忙走進林邊的亭子躲雨, 少牛似有意識, 在亭前徘徊, 似欲內進, 但見人類無意讓出, 於是轉身他往, 原來人類去到郊野, 仍然認為自己才是大自然[原住民]的主人.

       走在前往村子的泥徑上, 剛才一陣急雨並沒有為郊野降溫, 陽光再度熾熱, 地面曾吸收的陽光熱力蒸發上騰, 一陣潮熱從泥土昇起, 草青的氣息愈發強烈, 預示氣溫對體能的挑戰. 我們像快樂又好奇的小孩, 走在深淺不一的泥窪之間, 需要敏捷地左右舞蹈似的踩踏,每步都在考驗身體平衡與估計空間的能力.

       之前在涼快的秋冬可以爽颯走過的沿海小徑, 在氣溫上升下變得漫長, 這依著邊境海岸線而修的蜿蜒步道, 一邊是潮水輕拍的淺灘, 另一邊是鹹淡水交替的生境, 沿路蟬聲不絕, 打開了一個經過春天孕育後的美麗新世界, 三個多月前仍是層次較單一的蒼綠, 現在卻鋪滿了豐富的色彩: 淨白清麗的山指甲, 豔麗盛放的桃金娘, 序串密集的紫色韓信草, 青嫰待放的海芒果苞蕾..., 色彩的多樣與層次, 遠超於人類的想像, 還有許多尚未學會的植物名字. 但我不介意無知, 地球上光是植物便有三十萬種, 光是香港已有二千種, 而我們的記憶又那麼有限, 這些美麗的鄰舍,只要好好欣賞, 日後總會成為知交. . 只要他們不被打擾, 便會欣欣向榮.

     越過山崗,走至另一處海邊礫灘, 卻赫然發現存在多時的一大片紅樹林給砍掉了, 樹的基部都已發黑,  看來 [遇害]應有一段日子, 兩個月前所見的油綠亮麗, 變成了一塊給掘開的墓塚, 暴露著傷痕, 只有潮水仍然忠心地吟哦輕撫. 是人類把它們虐殺了,不曉得這是否近日村民向政府宣示村地主權有關.
   
       快要進入第一個村子,走到廢置農地的一個轉角處,以往一直通行無阻的石徑卻忽然給架起了一個剛解封的鐵線網門.上面掛著抗議政府的橫幅, 道旁一條本來灌木叢生, 流出海濱的小溪已變成光禿一片,新切口的灌木殘枝雜亂地堆倒在一起,彷彿仍在淌血, 形如敗陣後的戰壕. 在生機勃然的初夏詭異地曝晒著死亡的氣息.剩下的只有滿谷的亂蟬嘶噪.

       走過村子外圍的堤壩,圍村外沿的鐵網都掛滿了多幅簇新的鮮紅或黑漆的抗議橫額,大意都是不滿政府經環評後把村子的農地規劃為保育區,但又不發賠償, 使村子無法[發展], 故之前要封村一週抗議云云. 這多年來與世無爭, 只餘三數老人與狗的寧靜荒村,在近年鄉郊急劇城市化及土地資源緊張下, 昔日任由荒廢的村地,在旨在屯地的發展商的青睞與鄉村遺民的互動下, 變得有價有市, 徜若賣地受阻, 樹木便隨時首當其衝地成為遭殘害的[人質]. 大自然在人類的腳下, 比面對自己的天敵還要活得脆弱.

        幸好在走過這教人悵惘的一片淪落中, 便讓我遇上一隻湖水藍色的巴黎翠鳳蝶,看來是從小路另一邊山坡迷飛至此,  鳳蝶不安地飛撲著, 似乎在荒蕪的灘頭無法落腳覓食, 因此無法展開閃藍的美翅, 我蹲看著, 等待牠展翅, 最後告訴自己:[要等牠情願.]. 我仍然感謝,  這些美麗的生靈, 在大自然中自主作業, 向我們揭示萬物的生死仍有主宰, 按著四季與生命週期默默輪替, 似乎脆弱, 卻又頑強; 似乎無望, 卻又生機處處. 

        再走大半小時, 便抵另一條規模更大的已荒耕,十室九空的客家村落, 今天幫忙引路的是之前行村已遇過, 一位自小移民歐洲, 近年回來返璞生活的一位原居民, 這位先生已過盛年, 許是長期跟泥土打交道, 容貌越見清瞿.  先生說近日村民因不滿荒村土地經濟價值可重生的希望, 因政府的保育政策而泡湯,遂大量砍樹以宣示土地權屬, 有些樹齡過百,想起兩月前該村曾在一夜間砍掉樹木近百, 那時探村所見, 砍樹多在村子周邊, 如今所見的砍樹範圍卻是出入村子必經的要塞及沿海堤壩,甚至貼近村口伯公廟那一塊. 濃密的林蔭已變成牛山濯濯,  這位先生表示, 因長期在外國受教育及生活, 保育意識強烈, 每見同鄉砍樹, 便會干預及向有關部門及關注保育人士反映, 故此常遭同鄉敵視. 忽然想起, 數月前經此村, 有老居民提過村中有一離群索居的怪人, 想就是指這位不同流的先生吧.

        先生又領我們深入村子, 看到村邊到處枝橫遍野, 令人驚心動魄, 猶如殺戮戰場. 不禁聯想起向所羅門尋求判决的爭嬰兩婦,一說同意將嬰兒劈開兩半平分可示公允,另一哀求寧捨嬰兒以保其性命. 誰才真心關愛村子,已不言而喻了。村子的文化意義與生態價值,在村民與發展商的金錢蒙蔽下已遭物化,成為呼之則去的私產交易.
 
        記得三個多月前到此行村, 在阡陌路上遇三數原居民, 攀談下, 他們忿忿然申訴昔日這農田因本土農業於七十年代始式微而廢耕,漸漸演變為今天的濕地, 政府與環保團體今因此將之列為保育區,不允村民[發展],他們認為極不公允,表示當日因生活前景黯淡,大量村民遂移民英國或荷蘭謀生, 政府亦只讓本土農業自生自滅, 因此, 作為少數尚留此地的原居民,認為政府與公眾忽視原居民的土地擁有權,不許他們在自擁有的土地上[發展], 實欠公允. 當時我望著面前一片遼闊的一片金黃的蘆葦海與紅樹林共存的鹹淡水濕地, 問他們意欲如何[發展], 回答是:[建屋]. 再問, 原村遺民只得數戶, 又何礙他們[發展]? 村民即支吾以對. 顧左右而言他.

      跟著村民以之為[怪]的先生行村, 我問現居於外地的下一代可有想過修復村子, 保留祖業. 先生氣餒地說:[家中在外國出生成長的年青一輩,回來看見家鄉與祖屋敗落之象,無心戀棧,才到埗便嚷著要走.].  這位先生又引領我們登祖居屋頂平台, 遙指村邊遠處一帶蔥綠的樹齡應不高的密林,告知自外國回流後 獨居老祖屋, 便開始開荒務農, 在村子一帶植樹凡十多年, 本來疏落的樹林漸漸濃密. 說到這裡, 先生本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泛起了一絲滿足的笑意. 我放眼望向與村子一海之隔海的洋房豪宅, 原始與繁華諷刺地並存,這位先生卻居於近七,八十年, 沒空調, 沒抽水馬桶的舊祖祖屋, 過著原始的農耕生活, 不為土地有價有市所動, 也毋懼遭同鄉排斥與孤立, 鍥而不捨以一己之力保育家園. 誰才是所羅門王面前與嬰孩真有血緣的母親呢?

        之後, 先生又帶我們繞到村邊的路徑看瀑布去,  以前來過此村不下五, 六次, 以為已知之甚詳, 從未聞有瀑布, 不禁輕奮.原來一直錯過了村子的一條岔路,誤以為這不起眼的路口, 內進無甚可觀, 但今天方知這才是深入村子另一腹地的主脈.

        溯溪而上, 今早大雨過後, 河溪各處的支流在石徑上縱橫泛漫, 四周水聲響亮, 蟬鳴熾烈,  樹影更濃, 轉入村子的盡頭,  兩邊的河溪更是踴躍, 快無去路之際, 水聲更為壯美,  來到一個被山林覆蔽的清潭, 前方有層層低垂的籐蔓,裡面卻是一壁久經流水侵蝕如銅塑的灰黑崖石,一匹綿長的銀白瀑布自高處急滾而下,  成為豐沛深遽的山泉, 隔著清深的潭子, 這浩瀚奔騰的眾水之聲, 彷彿是為進入這神聖的殿宇前的堂階營造莊嚴聲勢, 熱情澎湃的流水在多聲部大合唱, 大家沉默下來, 似感自己渺小, 之前所走過的活潑溪流便是如臍帶連著嬰兒般由此而出. 這村子過去的昌盛, 多代人的成長, 就是由這水所哺養.

      呼吸著水花清冽甘甜的氣息. 我可以想像這些遠在建村之前已屹立的瀑布與河溪, 就是一整族的客家人在此落地生根的靠賴, 那些美麗而又具生態價值的的風水林, 守護整個村子超過一世紀, 滋養了的大地百物, 養育整個氏族, 村莊的各種自然生態, 原是有情天地. 如今子孫離巢遠走, 農地荒廢, 村屋多變頹垣, 昔日如家族成員般備受尊敬的的樹木, 淪為某些村民與政府角力, 隨時會被撕票的[人質],  只餘這瀑布仍得保生命, 矢志不渝地地默默奔流,  沖刷河道, 讓村口瀕海的一大片豐饒濕地, 生養眾多. 讓純真的自然世界得以天然運轉, 以另一種姿態, 延續這條客家村子的興盛.

       面對這奔流不息的瀑布, 良久不願離去, 真想一躍而進. 洗盡一生曾在泥濘中打滾所積聚的污穢, 正如上主要以鋪天蓋地的滔滔大水, 方能洗去人類的罪垢, 而義人挪亞, 依上主囑咐與各自成雙的生物
走進以樹木所建的方舟, 歷四十晝夜逃過洪水, 樹木在那段經文中, 是拯救的載體. 樹有生命, 年輪是記憶其生命默默成長的確據, 以青蔥的年華繁衍千百生靈,  菰菌一天內可以長成, 但樹木卻要用上數以十年, 甚至過百年才能成蔭, 一條鄉村亦經歷過百年建立, 經年累月長成的林木成為寶貴的綠色碳庫,人類若以為單靠金錢便可生存,商人也以為單靠金錢才可發展,土地便成為可供魚肉的私人商品, 將地球分解切割買賣. 我們的世界, 最終將剩下沙漠. 但卻由其他人與後代去承受.
   
     憶起初春走過沙羅洞, 濕地亦因村民與發展商及政府的爭持而遭抽乾,堆填以夾雜建材的劣質沙土, 在其上植以油菜花以吸引公眾注意, 作為與發展商角力的籌碼, 孕育村子數百年的土地,就此埋葬, 淪為被公眾任意踐踏其上取景拍照的廉價佈景,走在其間, 土地乾涸瀕死. 那豐富的青蜓生境已奄奄一息.感覺如上墳,
  
     離開村子時, 想起入村前在路旁遇到那隻焦慮的巴黎翠鳳蝶, 恐怕有一天, 我們都像牠一樣迷失,在自甘墮落的一片荒涼中, 空有美麗的翅膀,只能不斷顫抖, 已無片土可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