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2017

春天將會回來


昨晚,穿過警察佈防的通道,走進遮打花園。

在新舊中國銀行與一眾地標式的巨獸式商廈睥睨下,這園子,又再凝聚了鍥而不捨的人們,但今天晚上,卻添了傷感與悲涼。快三十年了,此情不斷在這園子上演,一幕又一幕,年青的,今已耄老,幼小的,今已青壯; 昔日結伴而行的,今天形單影隻前來。

沒有人介意自己是甚麼身份,年紀,社經階層,目標單一: 向一位為堅持人類普世價值,不肯出賣自己的靈魂,願意付上代價的殉道者: 劉曉波先生最後致敬。

在低緩的詩歌朗誦聲中,黑衣為記,手持蜡燭的人群慢慢向前移動。

甫開始,安静沉默的人群中,便見靠著馬路道旁去水位邊,一位髮已全白的瘦骨嶙峋老漢,恭敬地緊握大會派發的白玫瑰和白洋燭,步履緩慢、小心翼翼地前行,見他兩邊膝蓋下曲,擔心他容易失衡,且只是遊行伊始,尚有漫漫長路,遂上前搭訕:「伯伯,你是獨個兒來的嗎?」,正專注走路的他,對陌生女子提問,有點意外,他和氣地答:「是啊,一定要來的。」,我這才看到伯伯清癯的臉上,雙目深陷,門牙已掉了幾顆。我說:「路可長呢,你支持得住嗎?」,伯伯堅定地點點頭。
                      
我與兩位朋友放慢了腳步,在伯伯前後左右並行,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朋友向我耳語;[看來他自六四那年開始已參加遊行了。];我遂問伯伯:[六四那些年,你有遊行嗎?] ,伯伯兩眼立時放亮:[ 有啊,我常去。]。
                     
[伯伯,你走路比較辛苦,為何還要堅持走下去?]我好奇地問,伯伯笑了;[ 我的膝蓋有事,有看跌打的。] [不過,請不要叫我伯伯,我才七十二歲,叫伯伯會太老了。]; [那麼,我叫你哥哥吧。] 我說。走著走著, 看見高個子,穿著黑衣,剛被除去立會議員、神情落寞的姚松炎,也獨個兒貼著路邊,低頭一直跟在伯伯後面,走了好長一段路。
                       
就這樣,安靜的人群,沿著燈光黯淡的皇后大道中朝西邊走,我們與伯伯前前後後靠著走 ,時有搭訕,伯伯說現住荃灣,自小已是天主教徒,在堅道天主教總堂領洗,天主教正義和平會每次組織的遊行,他都會參加,風雨不改。
                    
行行重行行,細雨大雨傾頭淋,伯伯沒帶傘,於是與他並肩,他只專注前望,緊握白玫瑰與洋燭的手,一直沒放下來,像個朝聖者。                      
               
後來,人群中一位女士主動遞來一件透明薄雨衣, 伯伯起初推辭,我們鼓勵他不用穿袖,只需披罩,因為我們都又濕又熱,汗如雨下。
                     
伯伯全程與我們安靜結伴,直走到中聯辦,在滂沱大雨下,躲在路邊,在警察密羅佈防監視下,靜候個多鐘,鞠躬,簽名,然後安靜地,在夾道密集的警察看視下離開。臨行,問伯伯可需相陪往車站,伯伯說:[我懂的,先搭電車到中環,再搭地鐵往荃灣。] ,心中一陣觸動,叮囑他路上小心。 想起三年前的九月最後的那個週日,在政總外面樹下,見到那位自製白布黑字的白布標語的八十多歲老西醫,獨個兒肅立,如同一尊莊嚴的雕像,自此高高立在我心某處。
                  
回望,後面仍有大批黑壓壓,卻又安靜的人群,秩序井然地輪候著。
                   
中聯辦閘外,剌眼的慘白燈光下,支聯會擺滿的白色菊花花牌,穿著白衣的警察指揮官立在高台上與地面沉默守候、穿著黑衣的人們,在夜裡,彷如一幀黑白照片,只有負責主持的黑衣女子,在潺潺雨聲中,莊嚴地唸出劉曉波先生的詩句,在夜空中迴蕩。

我彷彿看到,那在天上開始新一頁的,正微笑俯視那地上的,也將開始新的一頁,因為雨水並沒讓盼望消散,它將澆灌出一個新天新地。

願以[索爾維格之歌]安慰他的妻子與所有悲傷的人們:

Solveig's Song


Perhaps there will go both winter and spring,
And next summer also and the whole year,
But onetime you will come, I know this for sure,
And I shall surely wait for I promised that last.
God strengthen you where you go in the world,
God give you joy if you before his footstool stand,
Here shall I wait until you come again,
And if you wait above, we'll meet there again, my friend!


冬天早過去,
春天不再回來,
春天不再回來.
夏天也要消逝,
一年年地等待,
一年年地等待;
我始終深信,
你一定能回來,
你一定能回來.
我曾經答應你,
我要忠誠等待你,
等待著你回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假如你現在還活在人間,
願上帝保佑你.
當你跪在上帝的面前,
願上帝祝福你.
我要永遠忠誠地等著你,
我等待你回來.
你若已升天堂,
就在天上相見,
就在天上相見!
啊--啊啊啊啊啊啊.


2008年10月,劉曉波被捕前,接受香港電台訪問片段【我的堅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I8X1cYCuk4

2010年劉曉波先生缺席的諾貝爾頒獎禮上的歌: 索爾維格之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zTvog0C8RE

劉曉波: 我沒有敵人——我的最後陳述


在我已過半百的人生道路上,1989年6月是我生命的重大轉折時刻。那之前,我是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七七級),從學士到碩士再到博士,我的讀書生涯是一帆風順,畢業後留在北京師範大學任教。在講台上,我是一名頗受學生歡迎的教師。同時,我又是一名公共知識分子,在上世紀80年代發表過引起轟動的文章與著作,經常受邀去各地演講,還應歐美國家之邀出國做訪問學者。我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無論做人還是為文,都要活得誠實、負責、有尊嚴。那之後,因從美國回來參加八九運動,我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投入監獄,也失去了我酷愛的講台,再也不能在國內發表文章和演講。僅僅因為發表不同政見和參加和平民主運動,一名教師就失去了講台,一個作家就失去了發表的權利,一位公共知識人就失去公開演講的機會,這,無論之於我個人還是之於改革開放已經30年的中國,都是一種悲哀。

想起來,六四後我最富有戲劇性的經歷,居然都與法庭相關;我兩次面對公眾講話的機會都是北京市中級法院的開庭提供的,一次是1991年1月,一次是現在。雖然兩次被指控的罪名不同,但其實質基本相同,皆是因言獲罪。

20年過去了,六四冤魂還未瞑目,被六四情結引向持不同政見者之路的我,在1991年走出秦城監獄之後,就失去了在自己的祖國公開發言的權利,而只能通過境外媒體發言,並因此而被長年監控,被監視居住(1995年5月-1996年1月),被勞動教養(1996年10月-1999年10月),現在又再次被政權的敵人意識推上了被告席,但我仍然要對這個剝奪我自由的政權說,我監守覑20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所有監控過我、捉捕過我、審訊過我的警察,起訴過我的檢察官,判決過我的法官,都不是我的敵人。雖然我無法接受你們的監控、逮捕、起訴和判決,但我尊重你的職業與人格,包括現在代表控方起訴我的張榮革和潘雪晴兩位檢察官。在12月3日兩位對我的詢問中,我能感到你們的尊重和誠意。

因為,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眥掉一個社會的寬容和人性,阻礙一個國家走向自由民主的進程。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夠超越個人的遭遇來看待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恨。

眾所周知,是改革開放帶來了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在我看來,改革開放始於放棄毛時代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執政方針。轉而致力於經濟發展和社會和諧。放棄「鬥爭哲學」的過程也是逐步淡化敵人意識、消除仇恨心理的過程,是一個擠掉浸入人性之中的「狼奶」的過程。正是這一進程,為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寬鬆的國內外環境,為恢復人與人之間的互愛,為不同利益不同價值的和平共處提供了柔軟的人性土壤,從而為國人的創造力之迸發和愛心之恢復提供了符合人性的激勵。可以說,對外放棄「反帝反修」,對內放棄「階級鬥爭」,是中國的改革開放得以持續至今的基本前提。經濟走向市場,文化趨於多元,秩序逐漸法治,皆受益於「敵人意識」的淡化。即使在進步最為緩慢的政治領域,敵人意識的淡化也讓政權對社會的多元化有了日益擴大的包容性,對不同政見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對八九運動的定性也由「動暴亂」改為「政治風波」。敵人意識的淡化讓政權逐步接受了人權的普世性,1998年,中國政府向世界做出簽署聯合國的兩大國際人權公約的承諾,標誌覑中國對普世人權標準的承認;2004年,全國人大修憲首次把「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了憲法,標誌覑人權已經成為中國法治的根本原則之一。與此同時,現政權又提出「以人為本」、「創建和諧社會」,標誌覑中共執政理念的進步。

這些宏觀方面的進步,也能從我被捕以來的親身經歷中感受到。

儘管我堅持認為自己無罪,對我的指控是違憲的,但在我失去自由的一年多時間裡,先後經歷了兩個關押地點、四位預審警官、三位檢察官、二位法官,他們的辦案,沒有不尊重,沒有超時,沒有逼供。他們的態度平和、理性,且時時流露出善意。6月23日,我被從監視居住處轉到北京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簡稱「北看」。在北看的半年時間裡,我看到了監管上的進步。

1996年,我曾在老北看(半步橋)呆過,與十幾年前半步橋時的北看相比,現在的北看,在硬件設施和軟件管理上都有了極大的改善。特別是北看首創的人性化管理,在尊重在押人員的權利和人格的基礎上,將柔性化的管理落實到管教們的一言一行中,體現在「溫馨廣播」、「悔悟」雜誌、飯前音樂、起脇睡覺的音樂中,這種管理,讓在押人員感到了尊嚴與溫暖,激發了他們維持監室秩序和反對牢頭獄霸的自覺性,不但為在押人員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環境,也極大地改善了在押人員的訴訟環境和心態,我與主管我所在監室的劉崢管教有覑近距離的接觸,他對在押人員的尊重和關心,體現在管理的每個細節中,滲透到他的一言一行中,讓人感到溫暖。結識這位真誠、正直、負責、善心的劉管教,也可以算作我在北看的幸運吧。

政治基於這樣的信念和親歷,我堅信中國的政治進步不會停止,我對未來自由中國的降臨充滿樂觀的期待,因為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攔心向自由的人性慾求,中國終將變成人權至上的法治國。我也期待這樣的進步能體現在此案的審理中,期待合議庭的公正裁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裁決。

如果讓我說出這二十年來最幸運的經歷,那就是得到了我的妻子劉霞的無私的愛。今天,我妻子無法到庭旁聽,但我還是要對你說,親愛的,我堅信你對我的愛將一如既往。這麼多年來,在我的無自由的生活中,我們的愛飽含覑外在環境所強加的苦澀,但回味起來依然無窮。我在有形的監獄中服刑,你在無形的心獄中等待,你的愛,就是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扶摸我的每寸皮膚,溫暖我的每個細胞,讓我始終保有內心的平和、坦蕩與明亮,讓獄中的每分鐘都充滿意義。而我對你的愛,充滿了負疚和歉意,有時沉重得讓我腳步蹣跚。我是荒野中的頑石,任由狂風暴雨的抽打,冷得讓人不敢觸碰。但我的愛是堅硬的、鋒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礙。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會用灰燼擁抱你。

親愛的,有你的愛,我就會坦然面對即將到來的審判,無悔於自己的選擇,樂觀地期待覑明天。我期待我的國家是一片可以自由表達的土地,在這裡,每一位國民的發言都會得到同等的善待;在這裡,不同的價值、思想、信仰、政見……既相互競爭又和平共處;在這裡,多數的意見和少數的意見都會得到平等的保障,特別是那些不同於當權者的政見將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護;在這裡,所有的政見都將攤在陽光下接受民眾的選擇,每個國民都能毫無恐懼地發表政見,決不會因發表不同政見而遭受政治迫害;我期待,我將是中國綿綿不絕的文字獄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從此之後不再有人因言獲罪。

表達自由,人權之基,人性之本,真理之母。封殺言論自由,踐踏人權,窒息人性,壓抑真理。

為餞行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之權利,當盡到一個中國公民的社會責任,我的所作所為無罪,即便為此被指控,也無怨言。

謝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