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1.2015

左右

       墟市新開了一家裕華國貨公司地鋪, 貨色多樣, 健康食品琳瑯滿目,細看大多是台灣某大健康食物品牌, 以為此店是家居樓下[華潤堂]的姊妹店, 售貨員連聲澄清:[我們不是內地公司,華潤堂才是, 我們雖賣國貨,但不是共產黨, 我們的老闆是華僑.].

      我好納罕:[那麼我們小時候買圓頭學生皮鞋,黑膠圓角書包的中國國貨公司,大華國貨公司不又是國內在港開設的公司麼?]; 尚有內地口音的售貨小姐亦答不上嘴.

      國貨公司是家中的集體回憶, 小時候的校服是[大地牌]的確涼白色恤衫, 褲頭側面開拉鍊的藍斜褲,深寶藍麻包絨校褸, 黑膠皮書包, 白飯魚布鞋,圓頭黑皮鞋配白短襪, 還有母親常買來作早餐的香甜濃郁的[樂口福],偶爾才買的零食:透明塑料樽裝的鹹金棗以及奶味濃烈的上海大白兔糖. 打風天才用來佐膳的長城牌午餐肉或鹹牛肉, 洗澡用的檀香皂,[美加淨]牙膏, 冬天防爆拆的闔家共用的蝴蝶牌檸檬霜,色,香味仍深刻留在感官回憶裡.

      國貨公司是我家在窮日子中讓我們感到有尊嚴的購物地方, 因為那兒有冷氣, 有櫥窗, 售貨員穿上制服, 最重要的是, 我們指指點點, 由售貨員慎重地取出來的那些放在玻璃櫃裡的東西, 都是我們草根家庭買得起的, 而且質素不賴, 在沒有流行名牌的日子, 貨品的款式也看得順眼. 我們的字典, 尚未有一個[土]字.  因此, 白恤衫配深藍褲或裙是我長大後有一段日子的心愛配搭. 我對藍白衣服及抽紗工藝的情意結, 可能都是給國貨公司培養出來的.


    有好長的一段日子, 家中看的還是香港商報, 我在小六時第一篇投稿獲刊登的是新晚報. 內容描述目睹乞丐討吃, 社會不公; 大抵[思想正確.]; 記得還獲酬兩塊港元, 但因報社太遠, 沒法拿.

      爸爸那時在中環工作, 常回家告訴我們在德輔道中看到左派在示威, 看得出爸爸在英資機構當小職員受氣後, 目睹左派示威那份吐氣揚眉之慨. 我的小學年代天天乘電車途經中環的中國銀行總是紅旗飄飄, 豪氣干雲霄的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 我已逝去的曾當貨車司機的好姨丈, 那時是摩托工會會員, 週六日我多在他家中渡假, 一天到晚都聽到他用唱機以細黑膠碟播放革命歌曲:白毛女, 紅色娘子軍, 國際歌, 紅燈記,智取威虎山 .... 邊引吭高歌, 不過他讀的快報, 頭版左上角總有有一方框嚴以敬的政治漫畫, 常常罵[老毛]; 而我那位已逝去多年, 當時七十多歲, 性格強悍,邊抽煙邊嗆喉的老外婆也常將紅膠套的毛語錄愛不釋手地[研習], 她是否左派, 至今對我仍是懸案.

      讀了香港商報[打倒英美帝兼老蔣]多年後,上了中學, 有一天, 爸爸回來, 如常拋下一份我們每每一擁而上爭閱的報紙, 卻是我們絕對陌生的[工商晚報], 上面罵的正是[老毛], 自此, [香港商報]在我家絕跡, [工商晚報]取而代之. 我過了好一段時間才能習慣.

     剛上中學, 乘電車放學經中環花園道口, 看到舉著抗議日佔釣魚台橫額的遊行隊伍, 我開始每天用僅有的零用錢買明報, 每月加買我其實看不明白的明報月刊. 開始從胡菊人, 司馬長風, 陳若曦等作家去瞭解從[香港商報]與[快報]當中都沒有那種說法的中國.

     至於爸爸為甚麼一天之間, 改買右派的工商晚報, 而姨丈愛唱革命樣板曲卻同時讀罵毛的[快報], 與住在梯底間板房的外婆看毛語錄一樣, 都是懸案. 而我, 在他們的左右搖擺中走過, 今天讀報, 已不再是[明報], 也不再只是本地傳媒反芻的消息了.

     國貨公司, 是過去親切的回憶, 是樸實無華, 誠實可靠的象徵. 現在, 國貨公賣的不單是國貨, 國貨之中不少更是我們買不起的名貴藥材,奢侈品或工藝, 國貨公司職員今天不承認是共產黨, 倒是默認當中早已增添一份曖昧了.


    

寫於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