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2017

願你們平安




真正的平安,往那裡尋?

真正的平安夜,

不屬於狂歌歡舞的派對,

           瘋買喪購的喧鬧商場,

           炫耀繁華的幻彩香江,

           塗脂抹粉的和諧昇平。

真正的平安,

    是槍林彈雨的曳然中止,

    喧擾躁動市聲的瞬間啞寂,

    煩躁不安的世務渴求頃刻撒手;

    回首,

    一個寧静的天地,倏忽敞開,

   無限,正在漫天鋪地展開,

   平安,彷如頓悟了難懂的書卷,

   繁華原是曠野,寧靜方是本鄉,

   平安,正默默地,卻又熱切地期待著我們回去,

   豐富地賞給那早已預留給我們的一切,

   平安,就在此夜。

11.25.2017

也文也武也有情





10.04.2017

新舊明月


       中秋圓月,代表團聚,是家庭的日子,節慶的重要符號。

       昨午,一位早為人母的朋友興緻勃勃地傳來親為闔家團聚所親製的中秋盛筵照片: 家鄉八寶鴨、煎蝦碌、勝瓜鹹蛋湯、芝麻湯丸.....,色香味濃淡得宜,看得不大吃葷的我,也深為感動。的確,中秋,若缺了家庭團圓的元素,沒有家居的溫暖,沒有對窗望月共賞的雅興,中秋,只是一個提醒消費的名字而已。

       晚上到濱海公園蹓躂,涼風習習,低矮的夜空,漸漸敞開,浮雲散聚,圓月乍隱乍現,雲彩忽濃忽淡,教人捨不得低頭走路,見一小男孩隻身立於樹下,安靜地遠眺天際明月,我立在其旁,同心舉首觀月。漸見有來到公園的家庭,孩子攜著規律閃爍的塑料機械人燈籠,給行色匆匆的父母驅使急步前行,任憑天上明月的召喚落空。

     近年中秋,所住的屋苑為孩子們舉辦迎月慶祝,不外乎攤位遊戲,魔術表演,時間卻是在下午大太陽底下,小孩們的喧鬧爭逐,表演節目的聲浪從四方八面的大喇叭一浪接一浪地炸開,直像戰機盤旋不去,接連的數小時,一個原本可以安靜休息的下午便給轟走了。

    中秋節,幾時變成了需倚賴重型的流行曲音響來充撐的節日?耳際忽又響起早逝的父親愉快時常愛用口哨哼出的[彩雲追月]。(附註一)

    年前讀新聞,看到日漸被三合土覆蓋的維園張燈結綵,園中水池架設了數千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內置LED燈,企圖在晚間營造月圓月缺的效果;而其餘的空地,則滿置著種種巨型現代彩燈裝置,晚上大放光明,供遊園人士觀賞拍照。

    中秋節,已從仰首觀月,變成低頭玩燈。一家團聚,變成圍景拍照。園子裝置越多,人們越發忘記了月亮。
 

    昔日中秋是孩子們翹首冀盼的的[玩火日],維園無甚裝置,因為明月已是最好的裝飾;晚飯過後,扶老攜幼,紛至維園,幕天蓆地,草地山坡,千家萬戶;有以點點燭火伙蓆坐之處圍成各種形狀的邊界,有以柚皮、餅盒燈籠佈陣,各展奇謀,創意層出;那時候尚流行紙竹紮作,學校勞作堂仍教授孩子傳統工藝,美學力學兼蓄,白兔楊桃金魚花燈都是取材於自然與節令故事,在尚未有光害為患的夜色中,燭光點點,閃爍搖曳,孩子們都忙著守護燈火,並且理直氣壯地在一年難得的時刻明目張膽[玩火],偶有燈籠燭火蔓延為小火海,一家合力齊心撲火,帶來片刻合作歡愉。待滿月攀至高空,雲靄消散,天清月朗,孩子們已盡興,然後一家團坐,或卧或彼此相靠,分嚐月餅,競逐餅中肥甘的鹹蛋黃,還有現今街市幾成絕唱的芋頭菱角落花生等;一家七咀八舌的閒話家常,仰首觀月,欲讚辭窮,在圓月光照下,一家都在吃與賞之間深深領受著祝福。(附註2)

    全球化下,世界工廠處處,移風易俗,傳統被視為沉悶老土,非得日新月異才稱進步,不得不消費才謂富饒;於是,小孩的燈籠從紮作變成塑料,白兔楊桃化為機械鐵甲,燭火更替為LED燈,以消費消滅自己的創意;月餅從烤烘化成冰皮,蛋黃蓮蓉變成藍莓芝士;閒適躺卧賞月變成匆匆遊園觀燈;倫理變遷,一家團聚更非必然;聚首傾吐亦變成手機自拍互拍。巨型燈飾中的燈光像過度瞪大的眼睛,不再閃爍;水泥地上是摩肩接踵的遊人,停不下來的腳步,連本來仰首賞月的腦袋,都只能低頭望路,還幸找到位置坐下的,不是忙於滑動手機,便是自拍互拍,密不通風的高樓大廈燈光輝煌,但天空萎蘼,月亮瑟縮,莊嚴的銀輝黯然。
     
     我們的城市,只欲以繁華堆砌盛事之都,幻彩詠香江,燈飾匯維園,非將所有地上空間塞滿,以燈光掩蔽星月銀河,以轟然音響炸開熱鬧,忘了大自然的奇工的城市,那還容得下天上難得的一輪秋月嗎?

     我們的口味,總是追逐無窮的色香,就是不甘於每年一次的傳統豆沙蓮蓉,以及來自泥土的百物?

     我們的玩味,從一手一腳的紮作,變成塑料自動開關燈籠,為的也不是環保,而是不用守護燈火的方便?

     我們彼此的祝願,也從相約面訪,演變為網上擷圖,按掣向多人同時轉送傳發了。

     當眼耳鼻舌身意全方位給佔據了,家能否聚?人能否圓?月是否滿? 都不再重要。

     新舊明月,時代更替,只求效率,不談領受,以人工取代自然,以消費購買心思,以手機維繫倫理,我們在資訊交流上很密切,但卻不能澆灌情誼;也許,月亮太含蓄溫柔,喚不醒已變改的世道人心,只有嬰兒潮成長後的疲累我等,始懂返璞歸真,對舊時明月益發思憶吧。




      附註一:彩雲追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QgkOz8gQU4

     附註: 圖二為我所懷念的羅冠樵先生,在兒童樂園期刊中繪畫的[八月之歌]

10.03.2017

舊時明月

    明月, 屬於我們所有人,不論貧富。 只要仰首,便可賞之,但卻不可得之,月圓花好,更不常有。

    從沒有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的豪情,卻常有像豐子愷先生其一畫作的描述:[人散後,一彎新月如鉤。]的感慨。

     少女時代,家住港島西南角,狹小匱乏的家居卻幸運地附連一個開放式的小露台,正面朝向一列低矮山崗,左端便是宜觀日落的西高山;每逢農曆初一或十五,天藍如水,澄明素淨, 總見滿月隨著前呼後擁的雲彩,緩緩從山坳中浮出 ,莊嚴典雅地登至中天, 恰好高懸於我家陽台的正前方,灑得遍地銀輝,滿滿地浸透了小小的一角, 那時候正追讀冰心的[寄小讀者],當中她描述了在威斯康辛州的山林醫院休養期間的冬夜月色,與我眼前的一片沁涼銀白,一時間時空遠處與眼前所歷,彼此交疊,平靜的內心生起一份溫柔的觸動。 

      這露台對出的一方夜空,在未有光害為患的年月,為陋居帶來奇異的四時月出景緻。 春夜,山間潮濕的紫藍霧氣抱月氤氳; 夏夜,月色在蟬聲熾烈中綻放; 秋夜,蟋蟀低鳴,雲淡天深,月色含蓄靦腆;冬夜,夜空深遽,萬籟俱寂,月色淒寒孤高。



      月,無論圓缺,總按四時變化萬象,當時年青的心, 只是單純的一份對自然的渴慕,家庭氣氛雖然冷漠,但圓月帶來溫暖,新月如眉,纖幼如畫,溫婉秀麗,浮雲散聚,銀河隱現,四季月夜微妙的變化,都向人間示現不同的感情光影,讓人領受不同的心路節奏。 我常捨不得擠上與妹妹同睡的小床,在這浸淫著白露的月色的小陽台邊,拉開了馬閘,仰卧其上,沐浴於一片銀輝中,旁邊輕輕播放著專門播放古典音樂的夜間電台節目,真不知人間何世,我入神地凝視著晶亮的滿月緩緩攀昇過房頂,天際只見一片素淨漸暗的夜空, 才依依入夢。

    那些腦袋單純的日子,只是為賞月而看,還不會失眠,還不識月亮可以代表了不同的意境, 直至現在, 回望匆匆一生, 無論身處本地或異域,不少日子與處境都總有或圓或缺的月亮在周遭徘徊,方開始對人月互圓之境漸有所悟。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畫展,立於自小已鍾愛的豐子愷先生畫作前, 深深感慨能於這人生階段親睹其真跡,真得其時; 子愷先生的畫作常有一輪明月在其中, 有時是滿月, 有時是一彎新月, 月下有時是一人獨自徘徊,有時只是一片空林,子愷愛月, 有月在其中的畫如[人散後]、[六朝明月]、[松間明月]、[待故人],都是以月況人,當然,人們最愛的都是他的[花好月圓]了。


     流連在那一系列有月在其中的作品之前,心中有一份難言的感動。豐子愷先生的畫中多情,透過那小小的一鉤新月,又或如印章似的一輪明月,含蓄而又婉約地從那簡單拙樸的水墨線條中淡淡地漾開。

     在我那些充滿離散與動盪的歲月中, 月亮可以是歡聚, 更多時是寂寥, 月下的追憶與相思,只有明月可伴可證,無論在天涯何處, 總會讓我牽起各種情懷, 觸發遙遠的聯想。


     十八歲時看月, 與現在看月,自是不同懷抱, 時光荏苒,花好月圓,已深知可盼不可常得,月圓月缺,歡聚與寂寥,都因曾立盡梧桐影,懷抱今敞開,只餘一份仍可在月下躑躅的滿足與平靜了。


9.16.2017

城西人物誌: 一夜消失的補鞋匠 (城西故園之二)

    
      很喜歡侯德建在八十年代初寫的一首歌:[ 新鞋子,舊鞋子](註)。雖然長大後已遷到港島東,但此曲仍常讓萌生一椿關於城西的懷想,在那充塞著奇詭風情與禽畜氣息的生活風景中,有一些我常見的,卻不曉得名姓的人們,一直與那些回憶牢牢地扣在一起。
 
     若以掌紋來比擬堅尼地城庶民生計的特徵,依海傍橫走的一帶,是進出倉庫如螞蟻般的苦力群,西行而從山上縱向下來的,有自二十世紀初建成的士美菲路牛房,旁支延伸的是科士街的雞鴨欄,豬欄,與始於十九世紀後期的屠房。 當年的士美菲路,兩旁都有序地種植了當年早已成蔭的高大喬木: 石栗。道中,行人路上,常有青圓的石栗果實和錐形的樹葉掉滿一地,樹木的青澀氣息,略為緩解道路兩旁的禽畜和鳴及驅趕牛群的叱叫與動物糞便的羶臭,為行走其的人們帶來點點清新朝氣,兩排沿路種植的石栗樹下,流連著著各式以禽畜蓄飼宰殺驅遷為業的眾生,成為當年堅尼地城的一道特殊的人文風景線。

        在各種各樣的市集吆喝聲與禽畜交響叫鳴中,在環繞著這些場所的中老年販夫走卒中,又應運而生了各式各類的個體攤販,為以各類厭惡設施為業而居於漫山竂屋中的居民,提供了民生日用。其實,常與禽畜行列同路,是士美菲路上的城市鄉景,氣息景觀有如置身農業社會,為小孩如我等每天在書本上了一堂課室學不到的觀察課,除了迎面而來,給驅往屠房的大水牛的尖彎長角有點駭人,走在悲鳴的牛群當中,只有憐憫,毫無所謂厭惡之感。沿著井然種植的石栗樹下,出現了好些應運而生的工作人群,最讓我難以忘懷的,卻是一個在一夜間消失的老鞋匠一家。

    那是我六十年代中期的小學年代,在沒有電視及旅遊的生活之前,返放學校的路上,便是我永看不完的【清明上河圖】。我每天早午都抄經牛房後圍的小徑上下蒲飛路,那是士美菲路朝山上走之前的一個岔口,石栗樹沿著牛房的最後方的小路圍植成蔭,內進十數步之遙,便是一個水泥大水箱蓋,常有受雇的驅牛老漢在樹蔭下坐卧暫歇;小徑另一邊是一幅堅固的石牆,裡面是個長滿了長草,面向著士美菲路上山路段的大斜坡,小徑前端有一段圍了鐵欄的明渠,不下雨時,水流涓涓自地下的大圓洞流出,夏天時常有蚊子滋滋作響,下雨後則常有暴急的水流自山上嘩啦嘩啦沖下,其勢頗猛,從旁走過,有點怕人。在這年中水流不斷的渠側,小徑的出入口,即與士美菲路後段的交接位,樹下有一方小小的,大概百多呎,略高出於路面的雜草叢生地,一天,我放學路經,竟然來了一個看來年紀不少,頭髮與鬍子斑白,戴著厚眼鏡,穿著灰黃老舊文化衫的的鞋匠,坐在石栗樹下的一個小板凳上,低著頭在起勁地扯鞋線,旁邊有一兩隻放置工具的小木箱,我心中很是歡喜,這就是圖書上說的補鞋匠啊,竟活生生就在我面前表演技活呢!  過了好幾天,鞋匠伯伯在身後的樹枒上歪斜地支搭了一塊灰黃的白布,作遮陽之用,我便意會鞋匠伯伯已視這塊小草地為他的[店子]了。
     
     從此,我每天都見到的鞋匠伯伯,成為我暗地感到親切又仰慕的[專業人士]了,鞋匠戴著膠框厚玻璃眼鏡,說話低聲溫文,真不像那些在這一帶與禽畜為業幹粗活的漢子,讓我漸生敬意。雖然我每天都穿著的[白飯魚]破布鞋用不上鞋匠伯伯修補,但家中藏著,待過年訪親時才穿上的皮鞋都已磨蝕了,鞋匠伯伯的手藝,還是與我有關啊。
   
     漸漸,鞋匠伯伯的小板凳旁開始堆了好些待修的皮鞋,那年頭的窮家,每人大都只得一雙鞋子,上學的孩子都穿[白飯魚],有些能兼擁有一雙承繼兄姊的皮鞋,因此,給送到鞋匠伯伯手裡的多是成年男女的老舊鞋子,也有少量童鞋,都是黑黑灰灰,髒髒舊舊的,就像我家那樣的,我想,光是從豬毛山上走下來的木屋居民,便有不少鞋子需要他幫忙,鞋匠伯伯於是開始在這方小土地上建立他的事業。

     大概鞋匠伯伯見生計漸穩,過了不久,開始揹來了英泥,伯伯花了好幾天,蹲在地上,把開釋了的英泥,小心翼翼地用鐵鏟塗抹在翻開了的草地上,過了數天,一方不足百呎的水泥地便成型了,原來老鞋匠不只懂得補鞋,還會做泥水匠呢。我對他的敬慕又添一分了。

     又過了好幾天,鞋匠在已乾涸的水泥地上的後面和兩側都圍上了木板,後方區分了一小間格,看來像個小房間,又鋪搭了鐵皮蓋,成為一間不折不扣的簡陋小[屋],若說是屋,真很勉強,說是有蓋的小攤,會比較貼切。又一天,我放學回家經過,赫然見到鞋匠的小屋添了一個中年女人和四個男女小孩,像我家弟妹年紀一樣,我這才明白,鞋匠伯伯還有妻子和孩子,原來那小間隔裡放了一張窄小的舊碌架鐵床,便是他們一家晚上棲身之所。我有點納罕,若果這些小孩現在才可蝸居於這樹下的自搭小棚,那麼他們之前還可住在那裡呢? 他們這樣溫文,與我日常遇到的山上山下的坊眾都不一樣,他們究竟來自何方?

     就在高大的石栗樹青蔥氣息,牛房的禾草與羶臭,明渠腥鹹氣味的圍繞下,鞋匠伯伯一家安靜地,溫暖地靠在一起,為士美菲路與這小路口帶來了朝氣。伯伯每天清晨便挪開攔在屋前的圍板,開始這沒有名號小檔的一天經營;黃昏時,他會使勁扯亮如同白晝的火水大光燈,繼續修鞋,妻子就在半開放的[店]側,用火水爐生火燒飯,不曉得他們那來的飲用與洗澡水,但是他們的生活,在沒有自來水電下,已像一無所缺了。
   
      鞋匠的幾個孩子都安靜乖巧,從不走遠,只在小屋周圍走動,較大的男孩,會蹲在小木箱前做功課,大概這樣面向街道的開放式棲息所,孩子們的世界也開闊了,我們看他們,他們也看我們。鞋匠伯伯夫婦也從不打罵兒給,各司其職,各自安然。漸漸地,店裡堆起更多待修的鞋子,伯伯每天坐在小板凳上,膝上鋪蓋著一片已不能分辨顏色的髒布墊,密不停手地,捧著長期在人們腳下已給踩得疲累不堪的鞋子,不是在批鞋跟,便是使勁地把覆在鐵鞋撐上的皮鞋反覆敲打,鏗鏘作響,他的頭好像從來都不用抬起,一雙佈滿著暴突青筋的手不停地用力扯線、敲打,批鞋皮,鞋子補好後,伯伯還會珍而重之地用刷子把鞋子擦亮才交回客人,偶然看到伯伯俯首間的咀角,像掛著笑意,話不多,更從沒發過髒話,似乎這樣的生活光景,讓伯伯很滿足,他的妻子和孩子總是安靜友愛,在努力配合著鞋匠看來蒸蒸日上的生計,一家充滿了希望。每天經過他的[店]前,害羞的我不好意思駐足,總趕快地多看幾眼鞋匠奇妙的活,如何把一雙雙如同死魚似的鞋子復活起來。

      可是,每次下雨經過鞋匠家旁邊嘩嘩聲響的山水明渠,總讓我感到不安,他的孩子會掉進水坑去嗎? 那暴漲的山水會否泛濫,淹浸才不過數步之遙的鞋匠家呢?  石栗樹在風雨中會否折下樹枝撃破他的家? 

      慶幸地,一次又一次風雨之後,那躲在石栗樹下,牛房後牆的水坑旁小屋,都安然無恙,有時颱風過後上學,見到伯伯一家仍門戶緊閉,猜想他們夜來驚風雨,緊緊相偎在一起,之後才有一覺安睡。

     漸漸地,鞋匠伯伯的小陋屋,理所當然地成為士美菲路與抄往蒲飛路捷徑上的一座陸上燈塔,守望著出入的老少,也成為豬毛山腳下的一個無名的專門小店了,我家的舊皮鞋,也有給送去補上鐵鞋碼,伯伯亦有了名號,叫[補鞋佬]。
   
      這樣理所當然在此棲身的一家,成為我每天返放學都喜歡看到的溫暖風景: 安靜,勤奮,欣欣向榮,默默地感染著所有路過的同是庶民的老少。相對當年我家的不安定,[補鞋佬]滿足的一家,成為了我渴想的家庭楷模。

     就在那一切看來都已穩穩妥妥,欣欣向榮的一天早上,我經過小路口上學去,遠遠地,詭異地,看到那石栗樹下竟是光亮一片,鞋匠伯伯的小屋不見了!  我趕緊走上前,噢呀不好了! 小屋像魔法般消失了,只剩下伯伯以前鋪蓋水泥的痕跡,以及放置碌架床的區隔睡覺與工作的木框子,伯伯的工具箱,顧客堆積如小山的舊鞋子,通通都沒有了! 伯伯的一家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方孤零零,尚有人居住過的水泥地痕跡。 他們到了那裡呢? 那是伯伯辛苦經營的店啊,家可以搬,店卻不以搬呀。

     懷著滿腹疑團,我繼續上學的步途,中午放學再經過,仍然沒有人回來的任何痕跡。如是過了許多天,那方英泥地上的隙縫,開始鑽出了小草,小徑路口像過給脫了門牙的咀巴,空洞洞的,每天返放學,當我穿過這空洞,惘然若失,心中惦掛著鞋匠伯伯的一家。

      過了好一段日子,小徑口旁那方舊英泥地已給蔓生的草叢全面覆蓋,就像補鞋伯伯未來之前一樣,石栗樹上蟬兒叫閙,明渠繼續嘩啦奔流,鞋檔對上的一段給圍起的石牆,開始有了工程,小徑過了不久,便給封閉了,原來上山的那片大草坡,開始在蓋一座高高的工業大廈。小徑沒有了,補鞋匠一家消失了,士美菲路岔路上那角小草地,就像缺了人文風景中美麗的一角,感情不再。

      生命隨著時光不斷向前奔流,似乎已把回憶沖刷淨盡,我也從只擁有一雙鞋子到多雙不同場合所穿的鞋子,之後無暇回顧,但鞋匠的一家卻總與我的城西回憶緊扣在一起,那段上下山小徑,沿路都充滿我童年的歷奇,而鞋匠伯伯一家毫無先兆的一夜消失,至今於我仍是一個耿耿於懷的懸念。

   
     近週回到堅尼地城的蒲飛路上歷史課,在地鐵站A出口後方,那小徑現變為綠樹密蔭的蒲飛徑,路口仍在,地勢已改,不能再挨山坡橫向上走往更高的蒲飛路,縮短了成為一行梯階步上蒲苑,工業大廈亦已具歷史痕跡,近讀新聞,據悉由不少大富商家族所分別擁有。我走進昔日牛房後圍的這條現今有名有姓的小徑,尋找舊日痕跡,希望確認鞋匠一家當年棲身的位置,內進小徑,但見當年的石栗樹已更挺拔,樹身粗壯,樹幹有七、八層樓高, 那確是我當年每天途經,時有石栗果實從高處卜聲墜地的小徑啊,但明渠早已消失,鞋匠家的位置依稀就在那一區分小徑與地鐵區域的花槽裡,我在那裡徘徊了好一會,估量那些石栗樹與工業大廈前沿的位置,較有信心地確認了鞋匠店家的昔日所在。

      鞋匠伯伯應已不在人世,他的兒女,大概都跟我差不多年紀了,他們還會記會記得這兒嗎? 他們還會記得那段石栗樹下短暫卻又幸福日子嗎? 他們還會回來看望那曾棲身其下的石栗樹嗎? 穿舊鞋子長大的,現在都常有新鞋子可穿了吧? 而現在的補鞋匠呢,大都坐進有空調,以機械運作的修鞋連鎖店去了。

     我在那小徑口徘徊了好一會,見到地鐵站吐出好些外傭和衣著亮麗的小孩,沿山上下都是那蛻變為豪宅區,遍身上下都是中產打扮的華人或西人,士美菲路上已無攤販,現在人均擁有各式鞋子動軏數以十對,鞋子永不會踏破,因為未舊已給更替,在人們的穿戴欲望隨時可獲滿足的年代,街頭巷口只為溫飽與片瓦棲身,經營生計的補鞋匠已成為歷史,只有那與花槽下相連的土地,仍為那些年在堅尼地城生活過的一個小女孩,留下一份若有所失的緬懷。

   

   
註: 新鞋子,舊鞋子(侯德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64QxriIAK4
   
   

9.10.2017

城西人物誌: 天國的使者 (城西故園之一)


      這段時間正研習童年舊居的堅尼地城歷史掌故,不得不數算當年的一些常在我心中自然浮現的人和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二次大戰後社會喘定,隨著港島東部發展飽和,發展開始西移至原本只設置厭惡性設施的堅尼地城,基層人口因此驟增,遍山搭建木屋,小販滿街,附近牛房雞鴨欄屠場工作也招徠不少基層勞工聚腳營役,士美菲路,卑路乍街一帶也常見衣衫襤褸,衣不蔽體的老少乞丐伏地行乞,貧窮處處,我等稍有瓦遮頭,舊衫釘補乃常事,三餐雖簡少,但自覺無缺。

      當年我還是個懵懂的窮小孩,住在蒲飛路的依山腰而築的平民宿舍,隔壁有家建築別緻的聖嘉祿學校,簡潔的灰色,頂層對街的聖堂卻有一列漂亮的黃綠相間的玻璃窗,溫暖卻又莊嚴。從小學到中學,我每天都經過那兒,雖不曾在那兒讀書,但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是聖嘉祿學校的等號,卻是無人不知,因為他們從不隱蔽於教堂內,而是常常與我們在一起。

      李神父與戴神父,一老一壯,一中一外,常在位於山腰的學校正門前空地,定時向居民派發白麪條、奶粉、硬皮豬仔包等,我家也常加入輪候隊伍中,軟綿綿的白麪條,硬梆梆的豬仔包,夠我們四兄弟姊妹分吃,以此當早餐及主糧,吃了好些年;兩位神父派發物資時,不徐不疾,面容謙和,安靜有禮,老少貧民,自都秩序井然,因為神父必有派無類,人人有份,滿足而回。



       那年頭,來自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戴天恩神父(Father Joseph Marious Madeore1901-1981)自廣西南寧來港,已滿頭銀髮的他,鼻樑上架著粗黑框眼鏡,他是主任司鐸,神情雖嚴肅,但又神奇地時像小孩,穿著黑色的長會衣,在當年寬敞的行人斜路上與小孩子打羽毛球,引起我的尊敬與好奇,尊敬的是外籍老神父與本地街坊玩在一起,打破當年我們對西方人在本地高高在上的印象;好奇的是滿頭銀髮的老神父,穿著一身密實的長會衣,仍能手握球拍,跑來跑去,揮灑自如,身手與對手的小孩不遑多讓。

     至於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自山西太原逃難南來香港的李毓明神父(1927-現在),當時看來年青多了,但神父一身簡樸莊重的黑衣,常模糊了我對他的年齡印象。李神父看來負責較多前線工作,很有心思,常於週六晚上,在學校地下小禮堂播放粵語片及經典西片,每票兩角,經常全[]滿座。李神父每週六前在校外一窗外的牆上懸下一紙牌,以毛筆大字列寫播映日期及片名,街坊們熱烈捧場,座無虛設。

      記憶中的西片尤啟我們的眼界,如十誡,泰山,中徒島戰役,碧血長天、桂河橋等,讓我們有機會自然而然地接觸西方文化,啟迪基層孩子的世界觀、歷史觀與信仰觀。回想,都是選放的都是當年的中西猛片,讓難有經濟能力往戲院的我等每週期盼。每到放映的晚上,老、中、少觀眾齊集禮堂外面的斜道上,穿著黑色長會衣的李神父準時啟門,站在門外收票,觀眾一擁而上,李神父[一腳踢],集宣傳,收票,場地設置與放映於一身。李神父從來都和顏悅色,溫文含蓄,略帶鄉音,低聲軟語,對興奮雀躍,吵鬧如百鳥歸林的場面氣定神閒,一臉欣然,想神父亦享受此與眾同樂的時光,邊攪動著膠卷輪,邊與我們同樂。

      禮堂陳設簡單,只有吊扇,地上密鋪紙皮,供穿拖鞋及便服睡衣混合的我等輕鬆蓆地而坐,隨意伸展,膠拖遍蓆,舒適自然,沒有爆谷汽水添興,更令我們身心全情投入劇情中,遠勝身處需要正襟危坐的戲院。台上掛有一大布幕,每次關燈後,漆黑一片中,一束銀白亮光從後面的輪狀放影機投射往布幕,轔轔的電影膠卷輪子轉動聲中,一串數字快速地在布幕上倒序出現,孩子們都熱烈地像除夕除夕倒數般,跟著齊聲高呼唱數,迎接興奮的電影播放時刻,及至數到[0]字,象徵著電影公司的商業標誌與配樂轟然發出,桃源影業、光藝、嶺光,美高梅的獅吼,都成為期待成真的歡欣前奏,百鳥之聲漸沉,我們漸漸沉醉在聲光畫面的超現實中..... 

      電影播放期間,常有中斷與接片的空檔,布幕上的影像常驟然停頓,天花光管隨即放亮,但觀眾竟沒感掃興,或靜心等候,或趁此空檔上廁,因為李神父的妙手須臾便駁片成功,天花燈再滅,布幕上又再出現倒序的數字,小觀眾再度熱烈倒數,夢境延續。

     
      李神父當年的放映[壯舉], 成為堅尼地城版的[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為生活狹獈的基層小孩,帶來了對未來生命的無窮想像。 對了,李神父好像不曾播放國語片,主放當年電影院落畫不久的粵語片與西片。可能住在堅尼地城的,大都是講廣東話的本地人吧。 

      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另一教會學校考取第一,父親也曾為我報考聖嘉祿學校,純為測試我在他校的水平。在彩色玻璃窗戶的溫暖房間裡,李神父給我面試呢,他面帶微笑,說話溫柔,但我仍很緊張,因為神父的濃重鄉音的廣東話,我大半都聽不懂,但他和煦的微笑,對我不明白之處耐心地重覆發問,讓我感到這神父叔叔真可親。

     感謝戴神父和李神父,他們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少堅尼地城小孩成長回憶愉快溫暖的一部份,他們也為當年住在附近遍山的木屋老少,帶來溫飽,也許杯水車薪,但每當從面容慈和的神父手中領過物資,溫飽可期之外,是一份溫暖。當年未有、也未懂送上感謝,如今我亦成為天主徒,戴神父已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返了天家,李神父也已屆九十,這些從前世紀法國來華,並經歷戰亂由內地輾轉來到香港的中外神父,與弱小貧困生活在一起,以各種各樣的方法低調賙濟,潤物無聲,滋養勞苦的生命,辦學教養孩童,以電影娛樂百姓,無意中亦啟迪了民智,而信仰,就在兩位神父當年那些與草根同呼同吸中,以踐行默默深耕,以溫柔仁慈細作。

    今堅尼地城貧民已稀,電影亦已可於手機網上等隨時可觀,神父的工作亦隨社經發展改變了賙濟方式,但我每路過蒲飛路的聖嘉祿學校外面,仍依稀看到戴神父揮球拍的黑色身影,看到地下禮堂玻璃窗折射出的電影播放時的光影,以及孩子們歡騰地迎接畫面的倒數呼叫。

     在今天豪宅林立的堅尼地城中,人們已不再需要肚腹的幫助,可能更需要的,是以六、七十吋的家居電視都未能滿足心靈的救贖了。

     但願物換星移之下,不用挨餓的堅尼地城中產新居民,知道在這豪宅環伺下的簡樸古老小學校舍,昔日有這樣的兩位神父,他們的黑衣身影,仍在蒲飛路上徘徊,述說著當年在城西的天國與貧窮故事。

備註:
無意中在網上尋得戴天恩神父與李毓明神父二人的資料,李神父已年屆九十,健康良好,聽其訪談,經過多年,輪廓依稀可辨,鄉音已減,氣魄健旺,赤子之心,仍隨笑語展現。

戴天恩神父簡介

1952年,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戴天恩神父由廣西南寧轉到香港傳教。當他踏足西環時,一份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決志在這裡創立一間教堂,開展傳教的工作。1954年,他創辦了聖嘉祿學校,讓這區的兒童有受教育的
機會。初期,戴神父在吉直街租賃兩層樓作為校舍,直至1960年,當聖母玫瑰堂建堂時,學校亦一同遷入蒲飛路現址。

李毓明神父晉鐸60週年分享,李神父的祖父與父親在義和團時期都先後殉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SCJRfsDNk

7.28.2017

一帆風順 (灣仔: 永遠的伊甸 之一)


  ( 這是同屋共住的姑丈當年從聯發街四號的騎樓向外拍,當年灣仔的住家風景,充滿原始的草根氣息。)

     
    生命的前進靠賴回憶與想像,而回憶,帶來沉澱與重量,使生命不至輕浮;世上若有一個地方,仍可讓我對生命作最原始的咀嚼與細味,並且能安慰我的精神家園,毫無疑問,便是舊時的灣仔。

      十年前開始,我一點一滴地將自小已在腦海中反覆重溫的灣仔生活片段記述下來,寫到今天,仍然零碎,但回憶的拼圖已一塊大、一塊小的在散序中經反覆琢磨,輪廓漸現,清晰如同攝像,漸漸地,記憶的脈絡線條給完整填補,連帶著那份初始的童心,再度復甦起來。

       許多人眼中的舊灣仔髒舊擠吵,對於一個三、四歲小女孩來說,由始至終,都是創天造地時的伊甸園。因為在那小小方圓只是十數條街道裡,足已教一個孩子對未來生起無窮的想像。

      灣仔聯發街四號三樓:  我的人生,便是由此出發,在那些髒暗擠吵、舊樓櫛比鳞次的街道中,住無數默默生活的勞苦庶民包括我家那些在二次大戰前或後已離世, 但從未享受過香港榮成果的祖上兩代人; 在那社經政治遽變的年代灣仔,便是他們掙扎求存艱苦困頓歲月的等號亦是我等嬰兒潮出生的孩子幼承克苦耐勞, 自食其力庭訓的教養搖籃

       回憶中的灣仔,還有兩種聲音,如同呼吸般自然地配合著街道與家居的背景,外面是莊士敦道早晚不停的電車叮叮聲響,房子裡面的卻是每天都在迥旋的電台空中小說主題曲: 廣東小調一帆風順」(),遠在[獅子山下]成為本地勵志曲之前,一帆風順每天中午都安慰著那些曾在經歷戰爭與日治,未得竭息,仍得終日在街頭巷尾營役討生活,或稠居於昏暗舊樓裡視貧困病弱為理所當然的草根黎民



       據母親說,我小時候每聽此電台節目的前奏小調,便會歡快地蹦蹦跳跳,以自己的方式跳舞,縱然諷刺地,我日後的人生殊不一帆風順,但小調的輕快旋律,融入了那舊灣仔景貌中的童年聲影,至今不忘,直至今刻,對我仍然是一份溫柔的安慰。

廣東小調: 一帆風順






7.23.2017

當我起舞翩翩(When I start dancing)

     謹以下面的文字獻給一群身心受了重障的孩子,特別是我最親愛的好朋友:已返天家的小圓圓。

    難忘他們對多元音樂的歡愉,對韻律張咀和應,對輪椅節律移動的驚喜,無論那弱視的,肢障的,能活動的,在舞樂中,所有生命同感悸動。

    他們在輪椅上舞出人生的第一步,感謝這些好同伴,我們這群久墮滾滾紅塵中的人,才能體會愛的高峰。



當我起舞翩翩

當妙曼歌聲徐徐飄來,
我的心開始歡唱,
你暖暖的握著我的小手,
帶動我起舞翩翩,
我難移的雙腿,
或接不上你的步伐,
你卻俯身來就我,
我的心哪,隨樂流轉,
我的眸子,綻放光芒。

當你領我起舞時,
我便不再一樣。


當輕快旋律滿堂迴旋,
我在輪子上含笑回眸,
你飛快在我身旁轉動,
你的影兒和我的影兒相遇,
忽而在左, 忽而在右;
忽而在前,忽而在後。
你悠悠握著我的小手,
尖尖的手指在我的手上掃過,
就像音符隨著樂曲跳動。
我的耳朵,滿載歡呼。

當你領我起舞時,
我便不再一樣。


當鏗鏘的節奏驟然響亮,
我的心砰然呼叫。
你跪在我的膝旁,
我即化身為一個公主,
莊嚴地給緩緩引領前進,
你專注地看著我的目光,
讓我感到自豪,
因為這一刻,
我擁有了你全部的關注,
只要我含蓄一笑,
你便體貼地將我送上前方,
讓我感受緩急進退,
我是公主,你是會祝願的仙子;

當你伴我起舞時,
我便不再一樣。


當滿室歡欣感歎,
我的咀巴滿載讚美,
我的手撃拍不停,
為我的生命激動喝采;
誰說我不能,
誰說我不懂,
此刻我在雲端,
像一個駕雲的皇后,
為我們的精采激昂,
為我們能奔馳寬慰。

當我們起舞翩翩
這世界已不再一樣。




When I start dancing

I dedicate the following poem to a group of children with severe multiple disabilities, especially to my dearest little friend, Maria, who returned to her heavenly home at 12.

I will never forget that they were overjoyed when listening to dance music. Regardless of different disabilities, cortical blindness, physical challenges, their lives stirred together in the dance.

Thanks to these beautiful companions, we, who have fallen on the earthly world for so long, can experience the height of love.


When I start dancing

 When the beautiful singing comes in

My heart begins to sing with joy.

You hold my little hand warmly.

You're holding my little hand, and you're leading me to dance.

My legs are hard to move.

I may not be able to keep up with your steps.

But you lean down to me.

My heart flows with the music.

My eyes shine.

 

When you lead me to dance

I'll never be the same.

 

When the lilting melody fills the room

I look back with a smile on my wheelchair.

You turn around me

Your shadow meets my shadow.

Suddenly on the left, short on the right.

Suddenly in front, suddenly behind.

You hold my little hand with a leisurely grip.

Your pointed fingers sweep over my hand.

Like notes beating to a tune,

My ears are full of cheer.

 

When you lead me to dance

I'll never be the same.

 

When the cadence of the rhythm suddenly rings out

My heart calls with a thud.

You kneel beside me

I turn into a princess.

You lead the way slowly and solemnly.

The way you look at me intently.

And made me feel proud.

For at this moment

I have all your attention.

With a subtle smile

You're kind enough to send me on ahead.

And let me sense fast and slow, forward and backward.

I'm a princess, you're a wishing fairy.

 

When you dance with me

I am no longer the same.

 

When the room is full of joyful sighs

My mouth is full of praise.

My hands beat and clap.

To my life's rousing applause,

who says I can't?

Who says I don't understand?

I'm on the sky now

Like a queen riding the clouds,

For our exhilaration,

For the relief, we dance.

 

When we start dancing, 

the world is no longer the same.

 


7.15.2017

春天將會回來


昨晚,穿過警察佈防的通道,走進遮打花園。

在新舊中國銀行與一眾地標式的巨獸式商廈睥睨下,這園子,又再凝聚了鍥而不捨的人們,但今天晚上,卻添了傷感與悲涼。快三十年了,此情不斷在這園子上演,一幕又一幕,年青的,今已耄老,幼小的,今已青壯; 昔日結伴而行的,今天形單影隻前來。

沒有人介意自己是甚麼身份,年紀,社經階層,目標單一: 向一位為堅持人類普世價值,不肯出賣自己的靈魂,願意付上代價的殉道者: 劉曉波先生最後致敬。

在低緩的詩歌朗誦聲中,黑衣為記,手持蜡燭的人群慢慢向前移動。

甫開始,安静沉默的人群中,便見靠著馬路道旁去水位邊,一位髮已全白的瘦骨嶙峋老漢,恭敬地緊握大會派發的白玫瑰和白洋燭,步履緩慢、小心翼翼地前行,見他兩邊膝蓋下曲,擔心他容易失衡,且只是遊行伊始,尚有漫漫長路,遂上前搭訕:「伯伯,你是獨個兒來的嗎?」,正專注走路的他,對陌生女子提問,有點意外,他和氣地答:「是啊,一定要來的。」,我這才看到伯伯清癯的臉上,雙目深陷,門牙已掉了幾顆。我說:「路可長呢,你支持得住嗎?」,伯伯堅定地點點頭。
                      
我與兩位朋友放慢了腳步,在伯伯前後左右並行,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朋友向我耳語;[看來他自六四那年開始已參加遊行了。];我遂問伯伯:[六四那些年,你有遊行嗎?] ,伯伯兩眼立時放亮:[ 有啊,我常去。]。
                     
[伯伯,你走路比較辛苦,為何還要堅持走下去?]我好奇地問,伯伯笑了;[ 我的膝蓋有事,有看跌打的。] [不過,請不要叫我伯伯,我才七十二歲,叫伯伯會太老了。]; [那麼,我叫你哥哥吧。] 我說。走著走著, 看見高個子,穿著黑衣,剛被除去立會議員、神情落寞的姚松炎,也獨個兒貼著路邊,低頭一直跟在伯伯後面,走了好長一段路。
                       
就這樣,安靜的人群,沿著燈光黯淡的皇后大道中朝西邊走,我們與伯伯前前後後靠著走 ,時有搭訕,伯伯說現住荃灣,自小已是天主教徒,在堅道天主教總堂領洗,天主教正義和平會每次組織的遊行,他都會參加,風雨不改。
                    
行行重行行,細雨大雨傾頭淋,伯伯沒帶傘,於是與他並肩,他只專注前望,緊握白玫瑰與洋燭的手,一直沒放下來,像個朝聖者。                      
               
後來,人群中一位女士主動遞來一件透明薄雨衣, 伯伯起初推辭,我們鼓勵他不用穿袖,只需披罩,因為我們都又濕又熱,汗如雨下。
                     
伯伯全程與我們安靜結伴,直走到中聯辦,在滂沱大雨下,躲在路邊,在警察密羅佈防監視下,靜候個多鐘,鞠躬,簽名,然後安靜地,在夾道密集的警察看視下離開。臨行,問伯伯可需相陪往車站,伯伯說:[我懂的,先搭電車到中環,再搭地鐵往荃灣。] ,心中一陣觸動,叮囑他路上小心。 想起三年前的九月最後的那個週日,在政總外面樹下,見到那位自製白布黑字的白布標語的八十多歲老西醫,獨個兒肅立,如同一尊莊嚴的雕像,自此高高立在我心某處。
                  
回望,後面仍有大批黑壓壓,卻又安靜的人群,秩序井然地輪候著。
                   
中聯辦閘外,剌眼的慘白燈光下,支聯會擺滿的白色菊花花牌,穿著白衣的警察指揮官立在高台上與地面沉默守候、穿著黑衣的人們,在夜裡,彷如一幀黑白照片,只有負責主持的黑衣女子,在潺潺雨聲中,莊嚴地唸出劉曉波先生的詩句,在夜空中迴蕩。

我彷彿看到,那在天上開始新一頁的,正微笑俯視那地上的,也將開始新的一頁,因為雨水並沒讓盼望消散,它將澆灌出一個新天新地。

願以[索爾維格之歌]安慰他的妻子與所有悲傷的人們:

Solveig's Song


Perhaps there will go both winter and spring,
And next summer also and the whole year,
But onetime you will come, I know this for sure,
And I shall surely wait for I promised that last.
God strengthen you where you go in the world,
God give you joy if you before his footstool stand,
Here shall I wait until you come again,
And if you wait above, we'll meet there again, my friend!


冬天早過去,
春天不再回來,
春天不再回來.
夏天也要消逝,
一年年地等待,
一年年地等待;
我始終深信,
你一定能回來,
你一定能回來.
我曾經答應你,
我要忠誠等待你,
等待著你回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假如你現在還活在人間,
願上帝保佑你.
當你跪在上帝的面前,
願上帝祝福你.
我要永遠忠誠地等著你,
我等待你回來.
你若已升天堂,
就在天上相見,
就在天上相見!
啊--啊啊啊啊啊啊.


2008年10月,劉曉波被捕前,接受香港電台訪問片段【我的堅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I8X1cYCuk4

2010年劉曉波先生缺席的諾貝爾頒獎禮上的歌: 索爾維格之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zTvog0C8RE

劉曉波: 我沒有敵人——我的最後陳述


在我已過半百的人生道路上,1989年6月是我生命的重大轉折時刻。那之前,我是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七七級),從學士到碩士再到博士,我的讀書生涯是一帆風順,畢業後留在北京師範大學任教。在講台上,我是一名頗受學生歡迎的教師。同時,我又是一名公共知識分子,在上世紀80年代發表過引起轟動的文章與著作,經常受邀去各地演講,還應歐美國家之邀出國做訪問學者。我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無論做人還是為文,都要活得誠實、負責、有尊嚴。那之後,因從美國回來參加八九運動,我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投入監獄,也失去了我酷愛的講台,再也不能在國內發表文章和演講。僅僅因為發表不同政見和參加和平民主運動,一名教師就失去了講台,一個作家就失去了發表的權利,一位公共知識人就失去公開演講的機會,這,無論之於我個人還是之於改革開放已經30年的中國,都是一種悲哀。

想起來,六四後我最富有戲劇性的經歷,居然都與法庭相關;我兩次面對公眾講話的機會都是北京市中級法院的開庭提供的,一次是1991年1月,一次是現在。雖然兩次被指控的罪名不同,但其實質基本相同,皆是因言獲罪。

20年過去了,六四冤魂還未瞑目,被六四情結引向持不同政見者之路的我,在1991年走出秦城監獄之後,就失去了在自己的祖國公開發言的權利,而只能通過境外媒體發言,並因此而被長年監控,被監視居住(1995年5月-1996年1月),被勞動教養(1996年10月-1999年10月),現在又再次被政權的敵人意識推上了被告席,但我仍然要對這個剝奪我自由的政權說,我監守覑20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所有監控過我、捉捕過我、審訊過我的警察,起訴過我的檢察官,判決過我的法官,都不是我的敵人。雖然我無法接受你們的監控、逮捕、起訴和判決,但我尊重你的職業與人格,包括現在代表控方起訴我的張榮革和潘雪晴兩位檢察官。在12月3日兩位對我的詢問中,我能感到你們的尊重和誠意。

因為,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眥掉一個社會的寬容和人性,阻礙一個國家走向自由民主的進程。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夠超越個人的遭遇來看待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恨。

眾所周知,是改革開放帶來了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在我看來,改革開放始於放棄毛時代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執政方針。轉而致力於經濟發展和社會和諧。放棄「鬥爭哲學」的過程也是逐步淡化敵人意識、消除仇恨心理的過程,是一個擠掉浸入人性之中的「狼奶」的過程。正是這一進程,為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寬鬆的國內外環境,為恢復人與人之間的互愛,為不同利益不同價值的和平共處提供了柔軟的人性土壤,從而為國人的創造力之迸發和愛心之恢復提供了符合人性的激勵。可以說,對外放棄「反帝反修」,對內放棄「階級鬥爭」,是中國的改革開放得以持續至今的基本前提。經濟走向市場,文化趨於多元,秩序逐漸法治,皆受益於「敵人意識」的淡化。即使在進步最為緩慢的政治領域,敵人意識的淡化也讓政權對社會的多元化有了日益擴大的包容性,對不同政見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對八九運動的定性也由「動暴亂」改為「政治風波」。敵人意識的淡化讓政權逐步接受了人權的普世性,1998年,中國政府向世界做出簽署聯合國的兩大國際人權公約的承諾,標誌覑中國對普世人權標準的承認;2004年,全國人大修憲首次把「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了憲法,標誌覑人權已經成為中國法治的根本原則之一。與此同時,現政權又提出「以人為本」、「創建和諧社會」,標誌覑中共執政理念的進步。

這些宏觀方面的進步,也能從我被捕以來的親身經歷中感受到。

儘管我堅持認為自己無罪,對我的指控是違憲的,但在我失去自由的一年多時間裡,先後經歷了兩個關押地點、四位預審警官、三位檢察官、二位法官,他們的辦案,沒有不尊重,沒有超時,沒有逼供。他們的態度平和、理性,且時時流露出善意。6月23日,我被從監視居住處轉到北京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簡稱「北看」。在北看的半年時間裡,我看到了監管上的進步。

1996年,我曾在老北看(半步橋)呆過,與十幾年前半步橋時的北看相比,現在的北看,在硬件設施和軟件管理上都有了極大的改善。特別是北看首創的人性化管理,在尊重在押人員的權利和人格的基礎上,將柔性化的管理落實到管教們的一言一行中,體現在「溫馨廣播」、「悔悟」雜誌、飯前音樂、起脇睡覺的音樂中,這種管理,讓在押人員感到了尊嚴與溫暖,激發了他們維持監室秩序和反對牢頭獄霸的自覺性,不但為在押人員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環境,也極大地改善了在押人員的訴訟環境和心態,我與主管我所在監室的劉崢管教有覑近距離的接觸,他對在押人員的尊重和關心,體現在管理的每個細節中,滲透到他的一言一行中,讓人感到溫暖。結識這位真誠、正直、負責、善心的劉管教,也可以算作我在北看的幸運吧。

政治基於這樣的信念和親歷,我堅信中國的政治進步不會停止,我對未來自由中國的降臨充滿樂觀的期待,因為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攔心向自由的人性慾求,中國終將變成人權至上的法治國。我也期待這樣的進步能體現在此案的審理中,期待合議庭的公正裁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裁決。

如果讓我說出這二十年來最幸運的經歷,那就是得到了我的妻子劉霞的無私的愛。今天,我妻子無法到庭旁聽,但我還是要對你說,親愛的,我堅信你對我的愛將一如既往。這麼多年來,在我的無自由的生活中,我們的愛飽含覑外在環境所強加的苦澀,但回味起來依然無窮。我在有形的監獄中服刑,你在無形的心獄中等待,你的愛,就是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扶摸我的每寸皮膚,溫暖我的每個細胞,讓我始終保有內心的平和、坦蕩與明亮,讓獄中的每分鐘都充滿意義。而我對你的愛,充滿了負疚和歉意,有時沉重得讓我腳步蹣跚。我是荒野中的頑石,任由狂風暴雨的抽打,冷得讓人不敢觸碰。但我的愛是堅硬的、鋒利的,可以穿透任何阻礙。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會用灰燼擁抱你。

親愛的,有你的愛,我就會坦然面對即將到來的審判,無悔於自己的選擇,樂觀地期待覑明天。我期待我的國家是一片可以自由表達的土地,在這裡,每一位國民的發言都會得到同等的善待;在這裡,不同的價值、思想、信仰、政見……既相互競爭又和平共處;在這裡,多數的意見和少數的意見都會得到平等的保障,特別是那些不同於當權者的政見將得到充分的尊重和保護;在這裡,所有的政見都將攤在陽光下接受民眾的選擇,每個國民都能毫無恐懼地發表政見,決不會因發表不同政見而遭受政治迫害;我期待,我將是中國綿綿不絕的文字獄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從此之後不再有人因言獲罪。

表達自由,人權之基,人性之本,真理之母。封殺言論自由,踐踏人權,窒息人性,壓抑真理。

為餞行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之權利,當盡到一個中國公民的社會責任,我的所作所為無罪,即便為此被指控,也無怨言。

謝謝各位!




6.26.2017

飛升或下沉

誰得生命?

    “展開喜樂翅膀,向天飛升,飛過日月星辰,上進不停,

   我願如此歌唱,我願與主親近,我願與主親近,願更親近

    這首詩歌Nearer,my God, to Thee,出自19世紀英國的Sarah Flower Adams,描述創世紀28:11-19中的雅各,晚上在曠野以石為枕,夢見一道長梯上天接地,天使上去下來。此乃天父與雅各立約的示現,也是與我們立約的啟兆。

     百多年前泰坦尼號首航期間撞上冰山據上了救生艇的生還者說隨著船身開始緩緩下沉,留守船上的船長要求船上的銅管樂隊奏出最後一首詩歌Nearer God to Thee(更親近主),緩沉的調子,伴著留在巨輪上的一眾,莊嚴而安靜地,緩緩沉下那昏暗的未知…,冰冷的大西洋海底

      而救生艇上的倖存者,也無助地目送著留守船上的人沉下冰冷的海中。

     生命,也像泰坦尼號,上了救生艇的,留在船上,靜待下沉的,生死同刻,彼此目送,都需要同一句安慰的話: Nearer, my God, to Thee. 

     然而,是我們不捨那逝者? 還是那逝者慶幸出生入死,入死方能出生? 而那路,我們每個人最終都要走上。

     對尚存於在世上的我們,又像到機場送別一樣,來到閘口,便需止步;目送那此去不返的旅者,他們將到那地,由不得他們,我們也沒有機會知道,直到我們也親自進入那門。

     對於死亡,我的認知,是從無知開始,留下了問號,直至日後不斷的經歷,初而糾結,近而鬆解。

[跳]的迷思


     小四上學期的一個中午,剛愛上了閱讀放學回家路上,我趕快偷了點時間走進學校毗鄰的屋村兒童圖書館,從書架上取了本兒童樂園翻揭了好一會,忽聽得外面一聲砰然巨響,瞬間便有人跑進來說:[那邊有人跳樓了]

     也許年幼無知我馬上放下圖書,一口氣跑下樓,逕自跑去半條街之隔的那一邊看。

     不遠處的水泥地上,真的有一位穿淺色碎花唐裝衫褲的女人側卧在地上,不遠處正疏落地站了幾個沉默的居民。我趨近不到十呎之遙,想看清楚女人的正面。同時隱約地聽到有人說是從十三樓跳下來的我抬頭看了看上面空洞的走廊。

     女人沒有白髮我猜不老,體型細小,頭側枕在淺灰的水泥地上眼睛緊閉,臉色灰白,面帶愁容,燙過的頭髮鬈曲仍新,枕地那邊的太陽穴,淌了一灘殷紅。

    那初秋的下午陽光不猛,地面沒有甚麼影子,光線平淡。我眐著她的愁容,想著: [她為何憂愁至此? ],我再往上望她跳下來的那一層走廊的欄河,似懂非懂地再看著她。

    閃著藍燈的救護車也到了,兩個穿著全套白色制服的救護員抬了擔架下來,蹲下來看了看地上的女人,沒有甚麼對話便合力把她放上擔架,上了車後便駛走了那三數駐足的人也漸漸散開了看來並沒有任何人認識她地上除了那灘不算多的血跡之外,好像甚麼都不曾發生過。

    我慢慢地走開,回家路上,盤旋在腦海中的,只是那女人的蒼白與愁容,以及周遭的靜默,那份在砰然巨響後留下的蒼白愁容與周遭的沉静,一直深藏於我腦海的某個角落。

   第一次遇到死亡,是一份靜寂的哀傷,一份深沉的孤單。

   那年,我八歲。

彼此目送

    此後的人生,遇到憂傷幾被壓倒遇見死亡也是常情曾遇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的方式,來為自己的憂傷畫上句號。這些人,有些是我不認識的,有些,卻是我親近的人。他們留下的困惑與憂傷,也跟隨留下來的我們的一生。

    最近這三個月,面對三個近人沒有預告,匆匆離世,他們都順應生命,有老或少,走畢人生全程。有的家朋隨侍目送,有的不辭而別,一個人走了。

     隨著年紀漸長,出席喪禮比飲喜酒要多,每次繞著靈柩告別,感到我們都是音樂椅遊戲的伙伴,今天他/她躺在棺木裡,明天不是我,便是你。 雖然我已决定將來乾脆不把自己放進那盒子裡。

    如今,我只渴望,把握尚有之氣息,可以找到返[家]的確據,只要把握死後的確據,便有活下去的憑藉。

    當走至人生終點那刻,盼望有天使下來相迎,我步上那梯,攀過日月星辰,夜空的後面是璀璨光明,喜樂謳歌:

展開喜樂翅膀,向天飛升,飛過日月星辰,上進不停,

    我願如此歌唱,我願與主親近,我願與主親近,願更親近


Nearer, my God, to The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1mQT1u_45I

5.03.2017

切慕

     徜徉鄉郊,最愛遇到溪澗,春天濕氣清鮮,夏日涼快湧暢,秋冬恬靜迂緩,是河溪一年到晚的數種心情。

    香港的郊野,溪澗湧流之處,前方又有平原河谷,多有鄉村相依;昔日客家人南下來港,就是擇水畔而居,那裡有河流,那裡便有村落;河溪,成為村子的血脈,文化的起源,故事的序幕。

      這兒是谷埔五肚(註1)深處的瀑布,水流沖刷出的河道,蜿蜒流出谷地,經過四肚、三肚的老樹林,濕潤了浸在溪邊盤根錯節的板根,涓涓游經這渴慕溪水者的面前,繼續一邊吟唱,一邊不徐不疾的流往灘沿的濕地,告別壯闊蓊密的紅樹林後,溪水便投入沙頭角海的懷抱,融匯於那平靜的內海中,成為謙微的水滴。

   
   
    溯溪遊蕩,最喜歡那塊昔日依溪鋪切的,供村民打水濯衣的台階,蹲近水面,更見兩旁老樹倒影豐富可觀。立在溪邊的苔石上,水位低下時,可以跨過溪流上的石塊,觀賞溪水於腳下潺潺流過,從上游至下游,在樹腳與礫石交織的河道裡千迴百轉,魚兒含蓄羞澀地在石間游動,水較剪開合有節地穿梭,所到之處,迥紋淺漾,在水面描出秀美的圖案;遠近的水道,若在下午三四點時份,會有閃爍如火焰的螢青倒影,彎曲幻動。溯溪而上,則見老樹如虬雕,又如村中長老,繼續坐鎮在條曾養育歷代谷埔村民的血脈上。
 

    假日的遊人常被村子外圍的士多吸引,據案大嚼,喧嘩嬉鬧,忽略了村子的另一端的細水長流,有更耐人尋味的故事(註2);或者,這正是村子原生血脈的福氣,慶幸沒人垂青, 便可享寧靜潔淨,留給專程來讀故事的人安靜緬懷。

    谷地中央的風水林依舊鬱蔥,倚林而築的村屋多已塌壞,人踪渺然,稻田因荒耕變為生態多樣的濕地,瀑布與清溪已早沒耕地可澆灌,沒人口與牲畜需飲用,河道間有淤塞,雜樹倒塌,河床低淺,谷地化為蘆葦海,村子外圍必經之道的樹林,成為某些村民與政府爭奪[發展與保育]的戰場,砍樹連連,本來綠意盎然的堤岸與蔭護濕地的樹叢,已樹骸遍野。  當村落土地的價值,已偏離了生存和生活,那麼,數百年歷史的村落,可堪回味,串連為故事的景貌,都成敝屣,村莊破屋,成為遊人拍照的佈景,河溪活水,都放任自流。想那仍有點燈的宗氏祠堂裡,那經歷數代的村中列祖,在這高懸堂中的燈,每天恭奉的香火中,目睹堂前農地雜草亂生,樹倒滿地,後人糟塌土地,可會無奈欷歔?
 村子如今荒涼了,過百年歷史的金黃稻田,因上世紀的經濟變遷而荒耕,演變成今天的濕地,風水 

    時代轉,民亦變,村廢地荒,惟獨這鑑人無數的清溪,仍能安慰那位常來拜訪的切慕者,因為那簾潺潺瀑布,這涓涓清溪,仍未止息述說這裡的故事。




 註1. :  肚,客家話是[裡面]的意思,指村子的深入位置。

 註2  : 尋村探溪,宜安靜賞盼,尊重自然,維護生態,珍惜多代原居民存留下來
           的歷史與自然產業。

短片;Kuk Po, An Abandoned Village in Hong Kong(谷埔,一條被遺忘的村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yUzWXTUfKM

谷埔砍樹的新聞報導
https://news.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60419/s00001/1461002799565

谷埔地區發展規劃政策公佈
http://www.info.gov.hk/gia/general/201403/21/P201403210373.htm

4.29.2017

[我在這裡。]

 
     今早走進特別鍾情的南涌,參加一個綠色志願組織的周年聚會。

     這兒不會受尋飲探食、沿途喧鬧的遊人垂青,故此得享寧靜。

      走一段不長的鄉郊小路,只要不[喧賓奪主],安靜四盼,便可領受一次靈魂的洗禮。


     碎石路上,兩旁都是由稻田改構的池塘,大小不一,堤岸樹木低矮繁荗,青澀黛綠,深淺交錯;遠處村莊周遭有風水林,竹樹芃芃,淡綠婉約,與老屋相依;近處堤岸是青翠得近乎透明的烏臼木,間植著墨綠的血桐,濃淡相抹。全賴南涌山上的屏南石澗所賜,活水泉源,長年不息,滋養谷中百物。

     一段十五分鐘步程的繞塘小徑,若對一花一草皆好奇,可以花上個多小時,大自然的奧妙,仰首俯拾,比比皆是,方寸之間,已可窺堂奧。

    走不了數步,兩旁的草叢都有新發現 : 久違了的蒲公英與含羞草,原來都在這裡置了家,豆娘與甲蟲也來湊興,相安為鄰。真要像好奇的小孩,不停蹲下去端詳,才可親炙牠們的風采;眼睛太忙碌了,不懂的事也太多了,惟有以攝影機貪婪地留住這些小秘密,好帶回去細味與查察。

     天陰,堤岸翠色更濃,蛙聲熱鬧,噪鵑再歌,都給比下去了。塘中水光瀲艷,隨風爍動,數不盡的層次,儼如一場綠色盛筵,水面處處乍現環紋,驟收驟放,魚兒躍跳,水禽潛浮,處處生機。 四野人渺,萬象反更蓬勃,蛙鳥和鳴,蟲兒忙碌,或覓食,或交尾,光天化日,盡都坦蕩率性,卻又恰如本份而已。
 
   驟感如走進伊甸園中,遍野豐盛榮美,生氣澎湃,人在其中,心念止息,口拙詞窮,上主的氣息在四野迴蕩,化作萬象,人只需享於其中。

   若祂問:[你在那裡?],含羞草眨眼,蒲公英起舞,牛蛙奏鳴,草鷺立定;而我,也可以坦然回應:[我在這裡。]




備註: 圖三的四格照片中的甲蟲與豆娘二照,乃由同行朋友提供,感謝。

4.20.2017

橋山橋合唱團

剛過去的一段日子,曾陪伴一個小女孩顛簸徘徊於生死之間,起伏不已的心情,要沉浸於綠色的海洋中,才得安慰。

昨天走上南涌近嶺處的橋山橋,跨過寬闊的潺潺石澗,便見闊別一段時間的可愛景象: 漫山滿坡都是金毛狗蕨,傘狀的葉片疊疊,鋪天蓋地,翠色盎然;幼葉則引頸高聳,爭露頭角,以享陽光,略帶棕紅的葉梢蜷縮待展,形如母體中抱膝、快將臨盆的嬰兒,生機勃勃。遠看如歌聲澎湃的合唱團,近看顆顆都是不同的音符,還有三個男低音在激昂領唱,是一場傾情的盛大演出。

陰霾漸聚,欲來的山雨,招來陣陣清風,轉低的氣壓,讓滿山的金毛狗蕨志氣更昂,仰首穹蒼,隨風放聲高唱。

仰首於這聳立的碧坡前,我是這合唱團的唯一觀眾,滿懷感激,道旁扶疏的竹樹和著金毛狗蕨壯美的歌聲,搖幌拍掌。

我彷彿看到我那位最好的朋友、主內的小姊妹小圓圓,乘著這壯美歌聲的翅膀,翩翩飛向雲霄,向我示現已抵天家的確據。





2.09.2017

夢想成真枕頭

    謹以此文繫記在此二千七百平方土地上,那些只想卑微地好好做人,但卻不敢做夢的人們。

    

    在我十分鍾愛的叮噹動畫系列中,其中一集叫[夢想成真枕頭]。

     十二分鐘的小故事,講述在眾人眼中一無是處的小孩大雄,因為不想面對開課前一天仍未做好暑期作業的焦慮,他只好懇求好友機械貓叮噹設法,叮噹左思右想,結果提供了一個可供現實與夢境對調的夢境成真枕頭.....。

     在我們身處的現實中,擁有一個夢想成真枕頭,已超出我們的想像,住在這小小的二千七百多平方公里中的人們,夢想已不再屬於他們。

     這兩三年與不少年青人傾談,覺察他們已失去對生活的憧憬,因為對未來無法想像,生涯難以規劃,他們所定義的將來,便是每月發薪日,或是今年之內,可以如何應付讓他們短期可獲滿足的消費活動。

  不敢有夢的水電工
  
     前時跟一位來我家修理水廁與浴屏的年青技工傾談,見他技法純熟俐落,便問他入行經過,以及對生涯的期盼;這位高瘦、舉止斯文的年青人說,自於區內某第三組別中學畢業,會考全軍覆沒後,考慮到自小喜歡觀察水電工人的手作,對髒亂的工作環境亦不介意,於是便到附近的水電工程店敲門,跟師學藝,至今快十年了。

    我鼓勵他報考水電工牌,將來可自行開業;他卻冷笑表示焉有可能,鋪租太貴了,只能打工;我再鼓勵他,退一步,趁年青,好好積蓄,將來成家立室。他再冷笑說,曾仔細籌算,要進修,讀書是其弱項,碰不得;且以其薪金,不吃不穿,也得儲三十年才有望籌得供樓首期,是故雖已有女朋友,不敢指望有機會成家。

    我問他如何看待他目前的生活,他說既然成家立業兩皆無望,惟有
指望每年一次出外旅行,年青人平淡說: 不能望遠,惟有尋求短期可獲的滿足好了。完工後,除了多給一點小費,以示欣賞,我甚麼都不能作。

    之後,每次路過那水電工程街坊鋪,時會見到那曬得黝黑的年青人,在工程空檔期間,坐在待售的馬桶蓋上,托著腮頰,漫無目的地瞪著街景,一片茫然。我在想,如此年青的腦袋,若已無夢,是多大的浪費。

 前景黯淡的大學生
 
    另一次,在連鎖個人護理店的藥劑部查詢某種藥物,看來剛畢業的年青藥劑師解釋甚詳,見戴著眼鏡,個子不高的他態度謙和,便跟他多聊兩句,問他晉身此行前景如何,他說畢業了兩三年,除了實習期在醫院外,就業卻未能晉身醫管局體系,只能在這類連鎖店站櫃面,當高級售貨員,年青人說,大學藥劑系畢業,每年多的是,不能在醫院工作,便失去了在制度下的學習機會,更失去了薪級晉階的機會。

    我問他可有考慮再進修以提升專業? 他說學生貸款還未供完,連鎖店工資亦低,能夠應付自己的生活,已屬萬幸。年青人一直保持微笑,但微向下彎的咀角,洩露了他心底的無奈。

    我無言,只能對他的友善及對藥物能頭頭是道解釋的態度予以讚賞,想讓他知道,生活未有指望,但人間有情。

    每進此店,此年青人仍站在藥劑部,掛著標準的笑容,等待每一個查詢的客人,但我知道,他這一身由店子所提供的畢挺、予人專業觀感的白色制服,並沒有為他帶來更遠大的夢想。

安身有價的老師
  
   親朋中的亦有年青人境況相若,一位已獲幼師學位,並在私營幼稚園任教的女孩說,上司頗欣賞其表現,相處亦愉快,家中已輪候公屋數載,未有消息,但又生怕入息超過申請限額,雖已晉身行政崗位,但卻只得自動少要薪金,以便仍符合申請房屋資格。女孩說,幼園現多特殊需要學生,每天均感筋疲力竭,且常要哈腰欠背教導幼童,故常腰痠背痛。

    女孩已有要好男朋友,男孩頗樸實,來自單親家庭,讀如IVE後,任某行業銷售,因乏專業,前景難有寸進,與母在某舊區租房;女孩家人對男孩出身有點微言,但女孩認為相知相愛更重要,可工作與居住前景不明,也只能在可負擔的吃喝玩樂中過日。

   每次看到女孩在instragam上載的相片,雖然笑容燦爛,一片光明歡樂,但若知其笑容後面的失望,便感心痛,之前雖能供助她部份學業,但卻無助於許她一個更長遠的未來。
                                                               
                                                                     金融智者答不上的問題
   
    前兩天在港台31視頻上觀看了一個為大專院校學生安排的[大講堂]系列,每次請來社會各界精英與學生交流,這次請來了前金管局主席,現任中國銀行非執行董事的任志剛先生,這位曾經在香港經濟體系裡呼風喚雨的達官,在個多小時裡侃侃而談在其參與下的香港金融體系的發展歷程,香港在世界態勢下,於整個中國國情中所爭取扮演的角色,一帶一路是中國及香港應該是全人放懷擁抱的夢想。他又說,金融體系最重視公眾利益,私利為先的人從事金融要不得,不過,被問及他年薪九百多萬,薪金遠高於行政長官,甚至美國總統時,他理直地答: 高薪養廉乃必需。整個訪談過程中,予觀眾強烈之感就是: 金融就是香港、一國以至整個世界,甚至生命的一切。

    在一連串經濟系學生的提出對這位前高官的疑問後,最後有一位快將畢業的女孩子舉手,十分有禮、有條理、不徐不疾的發問,大意是這樣的:

    任先生,我並非修讀經濟系,我快畢業了,我只想向你請教一個關於人生的問題。

    按你所說,金融於香港舉足輕重,現在還有一帶一路,我們每個人是否一定要環繞著香港的金融業,或所衍生的各類行業而全民進入金融專業呢?

   但假若我不想從事金融業,我又不打算如主持人提出,效法近許多港人因無法在此生活而出走台灣,我只想做一些創意文化業,但無法應付租金;我又想到鄉郊耕作,但新界已無農地可耕,我們這類人還有甚麼空間呢?

   主持人隨即笑向任先生說: [噢,任總,這位女同學剛才以很溫柔的態度提出了一個很憤怒的問題。]。

   是時,滿頭銀髮,衣冠楚楚,貌若智者的金融巨頭,忽然神色不再自若,本來口若懸河,信心滿滿的演講,卻開始結結結巴巴,目光明顯想逃避主持人及台下仍端站著、等著回應的女學生。支吾頃刻,這位金融智者緩緩地,條理不暢地說:[這問題很難答.....,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我投身金融數十年,故此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過我想是你可以隨緣的....]。

傅雷先生的話
  
    我在屏幕這邊不禁失笑,這位手握金融牛耳,年近七十的社會精英,卻答不上一個女學生提出的人生問題。

   我們除了金融夢,一帶一路夢,中國夢,還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夢嗎?我們可以像叮噹裡面的大雄,在自覺一無是處之際,仍敢求賜一個夢想成真枕頭,來回穿梭於夢想與現實中嗎?

    最近讀到友人傳來一封關於傅雷寫給鋼琴家兒子傅聰的文字,老先生給身在海外的兒子信函中語重心長說:[先要做好一個人,才做一個藝術家,然後才是鋼琴家。]。原來我們的社會只看到經濟產業與職崗,沒看到有血有肉的靈魂。


    環看到我們周遭遠親近鄰的境況,反覆思量傅雷先生這三句話,不禁悲傷,我們這賴以安身立命之地,安身不成,立命無望,這個只知金融房產,只求我們每人都得置身金融或所謂六大產業支柱的行業,又或能以金融房產炒賣致富,方可成為社會所謂有價值、有前途之人,這還是一個可供那些只想卑微地好好做入的一群做夢之地嗎?

    那些冠冕堂皇的參選口號:甚麼[贏]、[We Connect], [凝聚人,主動賦能。],[心路要正,重回正軌。],我們已對口號麻木,若我們不能有自由意志,只能說謊,不能作夢,那麼,這些夢想成為一地之首的,只為爭坐席,而不能為那些只想卑微地好好做人的普羅找一個在社會上可以立足的位置,許下一個夢想成真枕頭,盡都枉然!